高大镂空的朱红门扇就在单薄身影之后屹立着威严肃穆,暑气日头的光依稀透了过来,照在大块大块的锃亮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苏染染后背油然而生。
上好的文玩字画在宣政殿内一丝不苟地摆放着,上座那人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狼毫,身形从鎏金宝座上站了起来。
苏染染仅是压着下颌匆匆一瞥,也能望见顺济帝那张不威自怒的面容,卫宴同他有七八分相似。
“圣上为了打压太子殿下近一年的正盛风头,才将承安侯府的庶女许为太子妃。”
不知怎的,苏染染脑海竟是想起这么一句话,那是在赐婚圣旨到了侯府不久后,她从坊间听来的话。
顺济帝打压卫宴那倒是子虚乌有的事,顺济帝待卫宴宠得紧,至少在前世是如此。
前世,她入东宫时,卫宴还没有如今这般声名大噪。而是在她为太子良娣以后,顺济帝亲自下旨让他入了朝堂。
其目的不言而喻,宸王可不能一家独大。卫恪那时,在前朝几乎是无人压制,后宫又有李皇后把持。
再加上,宸王娶了侯府嫡女为王妃,卫宴则是许了她为太子良娣,一个侯府庶女。
朝堂局势貌似就注定了,东宫太子要被废,宸王卫恪取而代之。恰好此时,撑着孱弱病体的太子就上了朝堂,还有顺济帝的一路扶持。
很快,卫宴就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以儒雅随和的姿态掩着狠厉决绝的作派,大有越过宸王的风头。
在此之后,便是扬州一行随着苏州流民的事,太子卫宴以自己的良娣换回了怀有身孕的宸王妃一命,贤德美名就在苏杭一带传开。
贤德多讽刺的词。听步履挪动,苏染染将躬身腰背压得更低些,酸涩眼眶中的水光在打着转。
苏州回京以后,所有人都知晓东宫太子是如何如何的深明大义,在无人在意之处,她被卫宴绑了回来,囚在兰轩殿内。
偌大的京城,率土之滨的大魏,没有一个人提及过太子良娣的死活。毕竟一个妾室进了山匪的寨子,活命与否,都是死了。
所以,在她前世死了以后,卫宴应当得偿所愿,以大魏君王的名娶了苏毓月为后。
至于她,自裁在兰轩殿内。藏在隆冬的厚厚雪堆之下,有一俱死得僵硬的尸身,鲜红血色都被完全盖住了白。
鼻端气息渐渐变得轻浅,如同前世丧命时候,身体四肢愈发僵硬寒冷,胸膛翻滚的阵阵坠痛,刺入骨髓之中,锥心的疼,直至心底发麻,眼前眩晕了黑。
须臾,一双杏眼中的晶莹见不到丝毫光亮。苏染染双手规矩端在身前,她知晓顺济帝就站在跟前不远处。
“你可知晓,朕为何要唤你前来”
不带波澜的厚重笼罩在苏染染头顶,上位者的清冷贵气拥着肃穆寒意向苏染染袭来。
“儿臣不知”,随着坚定话语一响,苏染染就双手相扣,俯身跪拜在地。
依稀光影全然掩住,在青灰发亮的地板之上,姣好面容泛出了些许的细密汗珠。
大魏天子,生杀大权。就算顺济帝不会要了她的命,但仍旧怵得慌。
“赐座,上茶。”
就在苏染染刚刚平复心神时,明黄衣袂飘动一阵细风,顺济帝又坐回鎏金宝座上,还吩咐了人领她入座,赐上一盏白玉盛着的明前茶。
滚热气息落在唇齿间,甘甜清爽散去了心底寒气,脖颈处仍然浸了冷。眼尾余光匆匆掠过,上座的顺济帝就拿起朱笔批起了摞高的奏折。
半盏碧绿汤色映出紧蹙眉间,细腻指腹死死扣在茶盏底部,应是勒出了红痕。
“太子妃在等着太子过来”
“儿臣没有。”
不知是上座的轻快语气打破了苏染染脑海中紧绷的弦,还是顺济帝提到的太子。只见她手中茶盏未落,就连忙回了话。
话落,顺济帝就连声笑了起来,和蔼温厚的笑意让苏染染有些摸不着头脑。
果真,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对劲就会没了命。上一瞬还严厉刻板问着话,此时就乐呵笑了,好一副慈爱模样。
“太子确实没有看错人,苦苦求来的姻缘应是合了你俩的心意。姑且,太子妃也莫要忘了,太子为大魏储君,朝堂内外都瞧着东宫。
伉俪情深方能成了佳话,太子妃也要依着规矩礼数。尤为,太子还为你挨了朕的不少鞭子。”
苦苦求来的姻缘,为她挨了不少的鞭子。
这话好似镌刻在苏染染脑海中,反复来回,徘徊不散。只听滚滚车辕从青石地板上缓缓越过,突然就停了下来。
锦白车帘浮动,绛红身姿就映在苏染染眸子中。她定神看着,半晌也没有吱声,倒是马车之外,甲胄响动阵阵,他们原是还在宫门处。
“殿下,来了。可是要去宣政殿臣妾将才见过父皇。”
平缓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好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猛然戳进卫宴心口,周身血液都骤然冷了下来。
“染染,孤迎你回去,回景阳殿的喜房。”
卫宴喉结上下滚动,嘶哑嗓音沙沙的,好似凛冽寒风吹过一样,费力寻着往日的温润。
他从喜房院落一出来,就去了书房中,将朱红身影融在一片暗色里。他仿若又回到一年前,那彻夜彻夜想着染染,难以入眠的日子。
待他手中朱笔落下之时,蔺云才寻了过来,告知染染进宫了,由父皇召见到宣政殿。
他身上衣袍未换,便很快赶了过来,就在宫门处碰见了东宫的马车。刚刚掀动车帘那刻,他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
不知道父皇会同染染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染染听过话语以后,会是怎样的心境。
他仿若孤注一掷的赌徒,等待着染染给他的宣判,而眼下,他没有任何底气。
只听丹唇轻启,柔软细声立即便回来了,“好,殿下,我们回去。”
苏染染收敛失神目光,娇小身形往车窗边靠了靠,将卫宴的位子挪了出来。
一路上,绛蓝长袖垂落双膝,待掩着的双手将自己捏揉得疼了,苏染染才硬生生忍下心中疑惑,没有开口问了卫宴。
赐婚圣旨既然是卫宴苦苦求来的,那他为何不娶了苏毓月现今的他,又不是前世那副可怜的悲惨模样。没有任何理由,为了娶自己,还生生挨下鞭子。
“阿阿宴”,苏染染嘴角嗫动着,轻声嘟囔便把话喊了出来。又过了会,她没听着别的声音。
缓缓地,苏染染侧过肩颈,微阖眼眸望见了睡着的卫宴。菲薄双唇紧紧绷直,见不着半点红润,极温柔的眉间也蹙成了山峰模样。
而依偎着她的弯臂,虚揽在绛蓝罗裙的腰间,小心翼翼的,没有碰着分毫。
是真的克制,还是另有所爱苏染染嘲讽的问着自己,她可记得前世,卫宴在大婚夜就要了她。
随即,苏染染就起了忤逆心思,脑海中划过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她要诱他。
白皙手腕慢慢抬了起来,就停在卫宴的脖颈喉结处。嘴角梨涡盛着浅浅的笑,她说自己怎的想要触摸,原是前世的时候,被卫宴折腾得惨了。
“阿宴”,娇软细声低低地流转,她温热指尖轻的掠过,俯身紧着他的肩,喊了声“夫君”。
话音刚落,苏染染就后悔了。即使卫宴心中另有所爱,和她也没有分毫的干系。
他前世都能藏着忍着如此久,这辈子也不过尔尔。她诱他还真是以身饲虎,拿命去试探着。
吱呀一声,辗转的车辕停了下来,而苏染染也正准备抽身离去。不知觉间,温热指腹触及着一块凸出的骨翼。
霎时间,苏染染心中咯噔了一下。只因为,她的指尖在顺势滑动。
“阿宴”
苏染染喉咙一紧,发出的话音都在颤抖的。卫宴怎么就醒了呢不对劲,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染染,我听见了。”
低沉嗓音带了浓浓悦色,一双桃花眼飒然睁开,狭长眼尾透着赤红。
就在苏染染心底留有一丝余地的时候,滚烫掌心紧紧贴着她的腰身,将她环在狭小的空隙中。
“染染,再唤一遍,夫君。”
缱绻眼眸泼墨似的,除却倒影中的她,就只有纯粹而灼热的贪欲。
苏染染蜷着肩颈,一点动作都不敢有,她对卫宴的这个眼神,可是再熟悉不过。
通常,她现今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更别说,唤上一句要命的“夫君”。
车内气息节节攀爬着,停在车外的蔺云青竹也不敢出声。相比蔺云的刻板脸色,青竹则是满眼担忧。
自打昨日大婚,她便觉着小姐心里藏了事。况且方才从宣政殿出来时,她望见小姐的面色都白了。
声声步履一响,是东宫侍卫将朱红门扇打开了。
“阿宴,我们下去马车。”
苏染染很轻很轻说着话,生怕车内发出一丝响动。顺济帝刚刚才说了让她依礼数守规矩的话,这下便闹腾起来
下次再进宫,恐怕就不是行礼饮茶这般容易的事。
回应她的,是缄默无声,还有愈发锁紧的弯臂。更要命的是,她指尖还落在他喉结上,动弹分毫都不行。
须臾过去,一片静谧中暑气正盛,日头在无云蔚蓝中高高挂着,透过药香的汗珠从高挺鼻尖滑落,滴在通红面颊上。
“夫君,好不好”
苏染染真是怕了,以卫宴的脾性,非得要她今日喊了这声“夫君”,才肯罢休。
喊了,便喊了。她一点都不想在马车内就昏了过去,惹得卫宴心中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