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求,卫宴那低的话音是在央求自己。
苏染染眼眸睁着,任由卫宴面容映照在水光婆娑的倒影中。同样的,她在卫宴眼中,望见了自己。
此刻凉亭四下无人,连微风细响都藏了回去。她耳边只有卫宴刚刚说的那句话,他让自己问他,他就会说。
可,她要问卫宴什么话现今的他不是前世的他,而自己有着前世所有的痛苦记忆,她要问什么话
“殿下,染染没有话要问。殿下要让染染知晓的,染染自然就会知晓。”
绵软细语把话还了回去,苏染染双肩微颤,想要从卫宴的一双手掌中挣脱出去。
她并不喜欢卫宴离自己很近,即使他现在周身只有淡淡药香,而非浓郁的龙涎香。
“染染,是孤考虑不周。”
竟让沈昭同染染独处着,而谢辞沈昭一事,他不过想推波助澜,不料埋下了祸端。
冷白十指扣在芙蓉花的精细纹路上,卫宴微微叹息了一声,颇为坚定说道“谢辞待安阳是不同的,孤想要帮他一把。只不过”
卫宴见茶褐色的瞳孔动了动,将语气放得更轻些,“只不过,孤也是有私心的。在前些时日的境地,孤只好使些手段,抢在宸王之前,将谢辞唤回京。
而偌大京城中,唯有谢辞和安阳的婚约,才是最奏效的。所以孤,骗了谢辞回京,也骗取了安阳对孤的谢意。”
暗哑嗓音沙沙的,在闷热中显着冷清。苏染染心中七上八下的,她莫名觉着卫宴接下来的话语,会让自己心慌意乱。
“所以染染,孤被父皇打了三鞭子那次,是安阳去的承安侯府,告知你,孤垂危。”
轻声喃喃含着浅笑,苏染染思绪在脑海中一转,就彻底明白了所有的事。
卫宴的一举一动,皆是万无一失的一举两得,不对,是一石三鸟。她,卫恪,还有谢辞。
浓密眼睫终于颤了颤,神色复杂的看着卫宴。温柔眉眼如故,就连嘴角噙起的浅笑,都和往日一样。
可眼前的人,她只觉陌生,自己好似从来就没有和他相识过。大魏储君,第一公子,郎艳独绝,举世无双。
“殿下,为何,要将这些告知染染殿下是太子,日后还会是天子。”
帝王权术,岂是简单的“手段”二字,就能脱口而出,还清清楚楚的说给自己听。
“孤也不知为何,孤想说给染染听,便说了。倘若真要寻个缘故,那就是孤不愿染染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些事的。”
卫宴的硕长手臂渐渐松开,沿着月白袖面滑落,沉声之中,坦然自若。
“染染,正如你刚刚所听闻的,孤不是如松如竹的君子。而是置身于污黑淤泥中的一节莲藕,泥泞不堪。只有濯水洗过,才成了玉色的白。”
苏染染双肩一轻,一颗心却坠入千丈深渊的沉重。眼前说着话的卫宴,比起一言不发的他,更让自己害怕。
冷清月色,是高高挂在天边的白,是众人仰望而却步不前的神明。纵然月色落在烟火人间,她也依旧不忍,狠狠地踩上一脚。
“太子殿下,你过谦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殿下很好,已然胜过许多人”
“那染染,你不怕孤吗一个快死的病秧子,不知好歹占着东宫位子,还满是城府的龌龊算计。
单单是一身的冷清死气,就该早早归于尘土。此般,染染也不害怕”
卫宴就坐在她的身侧,甚至那黛蓝衣袂和月白罗裙还相掩相遮。可他缓缓念出的每一个字,还带着眉眼的温柔和笑,自己一句都听不懂,也不愿听懂。
望见丹唇皓齿嗫动,悄无声息,卫宴红了眼眶笑出声,他当真是要疯了,竟然敢把这些话说给染染听。
他不是好人,或许连人都算不上,疯癫至极的性子。
在沈昭离去的一瞬,他脑海里只想着今日过后,就会有好些人冒死探头,跑到染染跟前来说,“卫宴不是一个好人,你快些逃。”
不是好人,快些逃。
心如刀绞的后一句让他彻底乱了,就正如他所言,倘若真要有人来对染染说这么一句话,他宁愿是自己。
因为一个不是好人的他,贪图得很多很多,他想要染染永远在自己身侧,直到他气息断了的最后一瞬。
而不是,逃离他,丢弃他。
“太子殿下,擦擦。”
苏染染平静语气说完话,抬着月白袖面将指尖轻轻落在猩红眼尾。她前世今生,还是头一次见卫宴落泪。
细腻触感软塌塌的,苏染染仰着双眼看向他,把脑海中乱作一团的思绪全然抛开了。
他不是好人,她前世就知道了。可这辈子的他,还没有做过任何待她不好的事。
所以,卫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擦拭你的泪。
柔软触碰,卫宴全身都僵直着,不敢动弹分毫。发觉眼尾浸润的湿意时轻时重,他的耳根后有一层淡淡薄红。
自己竟是当着染染的面落了泪,好生没有出息。可还好,染染见着了,就不丢人。
卫宴面颊很白,乌黑碎发散落的眼角处更是一片如雪似玉的冷白。她指尖力道渐渐变柔变轻,生怕将他的眼尾揉红了。
片刻,透出涟漪的眸子依旧红着,可苏染染指尖已经没有了润意。动作停滞,她的手腕被卫宴给握住。
“染染,你不害怕孤,现今、往后,这辈子,你都不害怕孤,好不好”
卫宴手掌没有用力,仅是揽住纤细藕白,以极尽哀求的语气说完话。
卫宴求她。
话落,苏染染紧紧绷直下颌,稍一用力就将手腕抽离出来。她的确不害怕他,毕竟前世的一条命都搭上了。
现今,往后,这辈子,她想要活着,好好活着。
“殿下,我们回殿内,这日头越发毒辣,李御医的汤药也应当换上另一碗。”
不等卫宴出声,苏染染就将手腕掩在袖口,紧掖衣角起了身。细的腰身刚刚站起,她便觉着整个人都腾空而越,被卫宴抱在怀中。
“染染,孤不逼你,朝暮昼夜,月月年年春秋,我等你。”
只要染染还在身侧,只要染染没有一口回绝,他就能等到,“阿宴,染染不害怕你”这句话。
一定,能等到。
嘶哑萦绕着脖颈细肉,淡淡药香之中全然都是他的熟悉气息。苏染染喉咙一紧,心尖是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朝暮昼夜,月月年年。
她的面颊有些热,不用看也知晓,定是满脸赧然。自己前世从未听过卫宴如此说话,他原来也会这般,情深入骨。
只不过,可惜了,她前世一生都等不到的一个转身回眸,这辈子哪还敢。
一阵夏风吹过,掠起水面潋滟,拂动两人衣袂。卫宴疾步好似生风一样,她来不及侧过面颊,两人就已经从李御医跟前走过。
“太子,太子妃,这汤药”
原是躬身站着的李御医一望见来人,就连忙恭敬出声,脚下步子也跟了上去。
“端上来,再将砂糖姜茶也一并端来。”
苏染染听着卫宴的话,原本要探出来的脑袋又继续埋在了他的温热怀中。
卫宴怎么会记得她的月事小日子,而且还是这般明目张胆的遣人煮了砂糖姜茶。再者,他方才一句话都没有透露。
须臾,卫宴将怀中的娇小一团放在冰丝软榻上,弯臂揽住,低语说道“染染用过砂糖姜茶后,便在床榻歇息着,孤不进去,孤就在外间。”
苏染染呆愣坐在软榻上,眼前还是晕乎乎的黛蓝,她怎么觉着卫宴的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丝毫都不是他。
等她缓过神来,青竹就端着一碗溢出甜蜜的砂糖姜茶站在她跟前。
她随即接过透出绚烂色彩的琉璃碗,眼眸往右侧着,才看见笔挺的黛蓝脊背。
那汤药应当很苦,她望着卫宴的宽肩颤了颤,始终没有听到袖面垂落的窸窣响声。
苏染染低眉,端着琉璃碗落嘴边。唇齿划过砂糖的甜,和姜丝的微微辣。她指尖扣住透亮的碗底起身,很快坐在卫宴的身侧。
“李御医先下去吧,记着写些滋补气血的药方子,无需太苦的。”
深褐苦味就落着大半碗在苏染染眼前,她见卫宴唇色映照水光,他原来已经喝药了。
琉璃碗放下,苏染染瞧着大半碗的汤药出神,她记得前世的卫宴,会在自己喝完事后汤药以后,端上一小碟杏梅蜜饯。
“殿下,李御医出去了,这汤药还是得喝,都熬煮了一早上。更何况,殿下昨日咳过血。”
说话间,苏染染给青竹递了眼神,这景阳殿内,她确实放了些蜜饯零嘴,还没让卫宴知晓。
“染染,咳的血,是孤有意的。”
卫宴端药咂过苦味以后,琉璃碗中还剩下底部的浅浅一层。他昨日咳血的确是无心之失,分明在侯府后门时,自己把腥甜压了下去。
“殿下喝完吧,汤药快凉了。”苏染染扑闪眼睫,也没有提及昨日侯府后门的事。
在她环住卫宴脖颈恰好往下,一股子血腥气味就逸在两人中。瞧此刻卫宴欲盖弥彰的模样,应该就是那时撞出来的伤。
他有意的,当着卫恪的面咳血。好似也对,要不然他这孱弱身子要怎么继续病下去。
苏染染端过青竹奉上的小瓷碟,面容神情带了笑,“殿下吃些蜜饯,缓缓药味的苦。染染有些倦了,就先去歇息着。”
泛开黄灿灿的杏干就搁在两人间,苏染染说完话,就走向落地罩内间的拔步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