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楼朔月去见了自己的父亲后, 洛扶殷就没有见过他了。
她和狐焱自那日以后也被人监管了起来，连续五日以来皆是处于一种寸步难行的状态。
洛扶殷大概知道为什么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这几天下来, 她理清了大半的记忆, 从浩如烟海的记忆长河中找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片段。
她在历经昏迷和无序后，与这个世界建立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能感知到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记忆和喜怒哀乐，也能借助一些动物观察外面的世界。
然而，洛扶殷并不打算使用这些能力。她深知无论是从皮囊还是灵魂上来说,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都在一步步加深，贸然接触不太熟悉的力量，最容易造成更深的混乱, 到那个时候就不仅仅是昏迷和失忆那么简单了。
洛扶殷伫立在窗口, 闭上了眼睛。
许久过后，她睁开眼，眼尾的莲花纹微微发烫, 很快就渲染开了一小片薄红。
洛扶殷伸出手在莲花纹上搓了搓，却使得那片颜色愈发浓艳，如同不小心沾染上了胭脂一般。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中落在了掌心的生命线上
时间, 不多了。
云海楼氏安排的客房小院中，萧栖泽独自坐在凉亭中抚琴。
琴声幽幽却暗藏着杀机, 伴随着琴弦的最后一声震颤, 突兀刺耳的声音为整首曲子画下了句号。
萧栖泽的心情已经很久没这么烦躁了。
他想起前几日在码头见到洛扶殷时的场景, 她的手上、脚上都被镣铐所束缚, 一双眼睛里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可不知道为什么，萧栖泽总觉得她比起八年前来，身上多了一股讨厌的陌生感。
萧栖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虽说洛扶殷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若说完全撇清瓜葛, 总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舒服，尤其是在曾经有所交锋的情况下，对方或许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知道，个中憋屈可想而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眼前断了弦的琴，皱起了眉。
如今的时节已经渐渐入了夏，云海楼氏安排的客房倒是幽静宽敞，厢房前就是假山流水，小桥莲花。云海楼氏建筑内所有的水系全部都是引自昶龙雪山的雪水，雪水融化后形成了溪流，汇聚到平地上就成了河流或者湖泊。
岛上的建筑就是围绕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建造而成，间以栽种晶莲，时间一久就形成一种极为特别的风格。
整座云海群岛上唯一没有水系覆盖的地点只有暗堂和杂院，前者是训练弟子的地方，后者则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客房区与这两个地方相去甚远，中间隔了一道险峻的峡谷，峡谷上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索桥。这道峡谷自然是非比寻常，据说凡是落入谷中，鲜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就算是宗师级别的人物，也会三思而行。
萧栖泽如果想要见一见洛扶殷，就必须从正规渠道取得资格，绕过这道峡谷，从守卫森严的海森堡进入杂院。
要见到洛扶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的是该用什么理由去见她。
不过好在洛扶殷也没有犯下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顶多就是收监观察罢了，要见她的话还是比较容易一些的。
洛扶殷并不知道那位萧家少主已经打定了见她一面的主意。
她被圈禁得无聊了，便在院子里倒腾了一个简单的黑火药。将那黑火药装在容器中，埋进地里，点燃了引线，“砰”地一声就炸出了一个小坑。她又用石头磨了个铁锹，站在坑里就往下挖，看看能不能朝着暗堂的方向挖出一条暗道来。
“你这样得挖到什么时候”
狐焱上了云海后，体内的力量被禁锢得更厉害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相信了楼朔月的一番说辞。
洛扶殷“自然是挖越狱的地道。”
狐焱的眼神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
他感觉自己有的时候是真的搞不清楚洛扶殷的脑回路，要是这地方真的那么容易挖地道逃出去，不早就被挖成筛子了吗还轮得到她来探索云海群岛的地下世界
“你也别闲着啊，快来和我一起挖。”
洛扶殷丢了一把自制的铁锹上来，站在坑里眼巴巴地瞧着狐焱。
狐焱“”
他无奈地拿起铁锹，跳入坑中，陪着洛扶殷一起挖了起来。
两人在挖了一会儿后，洛扶殷突然间听到了什么声响“先停一下，有人过来了。”
“”
狐焱叹了口气，随即利落地跳跃到地面上，转身就伸出手，拉着洛扶殷上了平地。
洛扶殷理了理坑洞旁的树丛，借助横斜的灌木挡住了下头乌漆嘛黑的洞口。她瞥了一眼一旁早已经摆好的棋盘，示意狐焱和她一起去装装样子。
狐焱“我觉得你还是把脸上的灰尘擦一擦比较有说服力一点。”
洛扶殷“失策了。”随即便面无表情地用干净的袖子擦了几下，“现在干净了吗”
“差不多了。”
洛扶殷想出的打地洞的越狱方法，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原本还以为这家伙是失忆失到脑子都不拎清了，却没想到她两天前就差不多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狐焱神思不属地看着眼前的棋盘，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洛扶殷乜了他一眼，“先说明一下，我现在可不是在套娃，主要是现在必须要先找到楼朔月才行。”
狐焱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紧紧地盯着她“你想要逃跑”
“非也。”洛扶殷头也不抬地回答，“就目前形势来说，云海这个地方我们是待不久的，毕竟光是我姓洛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要是再担上一个蛊惑楼氏少主的罪名，洛族和云海楼氏之间的恩怨只会继续加深。”
“另外，就算是真的要离开，现在这个时机也并不好。我只是在找一个能接触到楼夜旬的机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
洛扶殷在棋盘上又落下了一子。
“这桩恩怨延续了快三十年了，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个三十年无非都是些儿女情长的事，何必呢”
狐焱沉吟“我明白了。”
“不过，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上一代之间的龃龉，凭什么让你这个后生晚辈来解决”
洛扶殷笑道“话虽如此，但系铃人要是能走出这个死胡同，这件事又何必延续到今日，甚至还牵扯到几个同样不痛快的晚辈我觉得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
“你认为楼朔月不快活”
洛扶殷摇了摇头“不只是他。”
她捻了捻手里的棋子，不知为何想起了洛族里那位总是神色忧郁的堂伯。
狐焱说得对，她作为晚辈，对于上一辈的恩怨的确无从置喙，贸然横亘在这件事之间，也不是她向来的做事风格。
只是，人总要为着自己的希冀和祝愿努力一回，哪怕并不是为了自己。至于努力之后的结果，就交给当事人他们自己去裁定吧。
狐焱见洛扶殷的面上露出一抹不忍之情，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么。洛扶殷惯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藏在心里，锯嘴葫芦一般，就算是逼问她，也是半分都不肯透露。
她或许觉得，所有的事只要执拗地去践行就足够了，就算是默默无闻，也都是没什么所谓的。
可是，被时间遗忘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啊，千万年后，千千万年后，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会记得这个世上曾经有那么一位端方君子，这意味着她这条道路上只会越走越孤独。
狐焱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直发酸。他伸出手，触到了洛扶殷冰凉的眉骨，“你可以不用那么压抑的，偶尔依靠一下我难道不行吗”
洛扶殷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许久过后，她才轻声道“习惯了。”
“不必为我感怀，我该怎么去做，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是选择，我就一定会为它负责到底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狐焱没想到洛扶殷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紧接着像是触了电一般收回了手，扭过了头。
他不太自然道“怎么忽然间想起说这些了”
洛扶殷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经过这次垂危，我感觉自己想通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然后就发现，我可能还欠你一句无关风月的谢谢。”
无关风月么
狐焱有些失落。
可见洛扶殷那如同散去了阴霾一般的笑意，他又觉得由衷地欣喜。事关风月也好，无关风月也罢，只要她现在觉得轻松不就可以了吗
似乎与她的笑靥比起来，他的爱慕也就不值一提了。
狐焱觉得自己稍微有点感觉到楼朔月的心情了。
“她这样鲜活坦诚的时候还真是少见，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得再久一点。”
几日前，船舶还未曾靠岸的时候，楼朔月正坐在船沿上，抬头仰望着浩瀚夜空之中的明月。
“也许只有在小殷儿失忆的时候，她才是坦诚的、不被束缚的，就像是这海面之上的皓月，它的光辉洒落在海面上，自由、温和且沉静。”
“你觉得这个样子对于她来说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楼朔月嘴角微勾，“小殷儿还是那个小殷儿，干净的灵魂也从来没有被污染过，还是我们熟知的那个样子。”
狐焱沉默了半晌。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小殷儿时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合乎我心意的人，就仿佛我们两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她的灵魂，她的脾性，她的外貌，都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所痴迷的。”
“人啊，在压抑和黑暗中活得久了，总会希望有一缕光将自己拯救出来，我希望我的那缕光，就算被黑暗拖入深渊，也能兀自散发着光与热，为此就算让我成为她的养料，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
楼朔月闭上了眼睛。
“我的光却是个正直的人，她将所有的利用与算计都隔绝在高高的城墙之外，甚至还会疾言厉色地喝退他们，然后继续坚定地守候着自己的原则。”
“既弱小又强大，既严苛又潇洒，既温柔又不滥情她这样好，叫我如何不去成全她”
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进狐焱的瞳眸深处。
“我不信你不懂”
不懂吗
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爱她，胜过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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