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的时候, 姜承志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虽然并未完全康复,还是撑着病体, 亲自来了几次顾宅,就为看望初念。
他的来意十分明确,自然是想接初念回去。
山上重建的房子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中,终于快要竣工了。他们打算在腊八那日上梁,争取在小年前搬进去, 刚好在新家过年。
如今顾休承的病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不必初念日日守在顾宅, 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不能在非亲非故的人家过年。
初念却迟迟没有松口,面上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内心其实有些荒凉。
秦氏此前那一闹, 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愿让她出现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中,虽然舅父和表哥将她逼了回去,虽然初念也未必一定要遵从她的意愿, 但像过年这种一家团圆的节日,若坚持去自讨没趣, 即使有舅父和表哥支持, 初念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高兴。
但若是继续留在顾宅, 却也的确不合情理。
天下之大, 又有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处呢
初念蔫了好些天,心里升起了些微逃避的情绪, 她想离开这里,就像秦氏所说的那样,走得远远的。
比如去京城。
她最近有点儿想念京城。
并非想念殷家, 虽然殷处道、六哥都对她挺好,但她刚回京城那两年,过得其实有点艰难。殷氏家大业大,糟心事儿也多,家族内部各种勾心斗角的,她一个在外头长大的女孩儿忽然被殷处道给认回去,引起了不少人明里暗里的不满,对她也十分不客气。说来也正常,殷家要真是上下一心,也不至于在她爹死了之后,那么快就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了。
殷家她不急着回去,初念真正想念的,是她在西郊购置的那座小宅子。
她跟皇甫述的感情破裂,后面的几年,都住在西郊的一座别院里。那座别院被修的很漂亮,并不大,三进的小宅子,却处处都很精致,亭台楼阁,假山水榭。
她在那儿养病,闲暇时看书写字,喂鱼逗猫,虽然有些寂寥,但总体来说,尚算惬意。
初念扒拉了一遍自己身边的钱财,发现除了那些打算要退还给靖王妃和世子的诊金和物品之外,自己竟然穷得一清二白,想将那座宅子买下,还要花点心思。
看来,是时候要好好考虑一下进京之后的生存问题了。
好在这件事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儿,难的是,要怎么去京城。毕竟,这世道乱象初显,一路叛军乱匪,路可不好走,而如今的她,手里可没有一个殷家的护卫。
可巧是瞌睡碰着了枕头,几日后,靖王妃与她闲聊时,提到了回京一事。
身为亲王正妃,靖王虽然常年不在京中,靖王妃却仍有许多人情要往来,这次为了弟弟远赴山梅县待了小半年,过年还是得回京一趟,府中千头万绪的琐事等着她处理。
按照顾浅辞的想法,她是想将世子也带回去一趟的,不过顾休承坚持留在山梅县,只说自己尚未康复完全,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顾浅辞一想的确如此,看着他日渐好转的脸色,与好不容易恢复得不错的身体,她到底没敢冒险,便嘱咐季轻等人谨慎照看世子,又与初念反复确认这段时间的治疗方案,她虽然不明白具体应该怎么治,却事无巨细地问得十分清楚。
次日去世子那里为他施针,结束后,初念便装作不经意地提到“听说王妃不日便要回京了,世子不打算一道回去吗”
顾休承的病情康复属于比较顺利的。在开始为他治疗之前,初念曾经有过预判,多则一两年,少则半载,他就能恢复健康。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下来,小半年过去,实际上他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主要是调理身体,康复锻炼,已经不属于痹症的范畴。
换言之,他现在就算回到京城,换一名大夫,吃上年的调理药膳,也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这些情况,初念都与他说起过。
顾休承却道,他没什么旁的大夫可以信任。初念便联想到他先前那一身毒血的来源,也就能理解他的心情,两人没多说什么,默认了接下来的治疗还是由她来进行。
不过都到这一步,就没必要一直留在山梅县了。
初念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回京,自己跟着靖王妃和世子出行,安危方面自然没了后顾之忧。可顾休承听她问起这个,却道“此地民风朴实,听闻有不少特色习俗,过年应该很热闹。我从小久居京城,从没见识过别处的年味儿,正想领略一番。”
他的确没有回京的计划。
赵国公府过年自然热闹非凡,不过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却也不大相干,关心他的,唯有长姊一人罢了。只要长姊同意,他便打算留在此处,毕竟往返一趟京城,路上如何折腾不说,一想到可能要跟初念分开那么久,他就觉得不太得劲,浑身上下都写着排斥二字。
初念愣住了,没想到他在山梅县还住出感情来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打算,便直言道“可我想去一趟京城。”
顾休承意外地看向她“你要去京城现在”
初念点了点头,道“越快越好,我希望在年前能够抵达。”
顾休承默了默,话锋一转“其实细想一下,区区山梅县的年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京城的繁华热闹,我陪你一道回去。”
初念还在思考这件事要怎么解决才算圆满,没想到他这就改口了,顿了一下才道“其实,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必非要与我绑在一起了”
顾休承看着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念长姊家的两个侄儿了,前些日子还收到他们的来信,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吧。”
那眼神,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初念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顾休承这般改口,她并不意外。
毕竟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这个治好他的大夫表现得都挺依赖,想到两人即将分离会有所不安也很正常。
世子既然决定动身回京城,要做的准备可就复杂许多了,大病初愈,或者说尚未完全痊愈,需要注意的事情既繁杂又琐碎。而初念决定离开,却也不能真的说走就走,就算跟秦氏闹僵,总得跟舅父和表兄道别。
靖王妃定好日子要启程,顾宅上下登时忙碌开来,世子和初念也跟着回京,便有更多的行李物品需要整理打包,世子也开始忙碌起来,亲力亲为安排他们行路中各种可能的需求,初念却没什么好准备的,选了一日空闲时间,回了趟周村。
见她登门,姜道飞父子自然喜出望外,秦氏的脸色不出意料十分难看,但毕竟借宿在旁人家中,不好让旁人看了笑话,到底没说什么。
彼此问候几句,初念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顾世子要回京过年,但他病情还不稳定,救人得救到底,我打算跟他一起去京城。”
此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而后响起姜道飞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手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瞪了身旁面色怪异的妻子一眼,又看向初念,语气沧桑地问道“你还在怪你舅母吗一家人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你从小到大跟她闹过多少次别扭,什么时候把这些气话放心里过,怎的现在却学会记仇了”
初念连忙上前搀住他帮他拍背,又喂了他几颗清心丸,道“没有的事,这真是顾世子的请求。你们不知道,他可惜命了,怎么能放心自己一个人独自回京”
来时她就想好了,此次进京的理由只管往顾休承身上推,横竖双方也并不熟悉,这些事也没法追究去,就算他们真的追究了,相信世子也会配合她的说辞。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愿意得罪主治大夫的人。
多好的性子。
姜道飞作为一名仁医,对病人的需求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但毕竟要行千里路,且初念只是个姑娘家,这顾世子可真是不体恤人心,怎能如此无理取闹
心中却给顾休承默默记了一笔。
“还是我去给顾世子看看吧,如今我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若他坚持要人陪着进京,我就跟他走一趟。”
姜道飞的话让一家人吓了一跳,他哪里算好得差不多冬日山中苦寒,他那一身伤骨尚未康复,无一日不痛,就算自己是神医,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调理好,夜夜辗转不能入眠,怎么能经得起去京城那么远的舟车劳顿
初念连忙道“真不用,我听说京城热闹得很,早就想去看看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顾世子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我的安危绝对不是问题。”
姜道飞又怎么会轻易点头,争了许久才让步,最后说要让姜承志陪她一起去。
听到这话秦氏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连忙跳出来制止,而初念也不可能答应这种提议,倒是姜承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当这一家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院子外头却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一个周家的孩子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姜神医,一个好俊俏好富贵的大郎君带了好多人来找你们家”
什么俊俏富贵大郎君
一家人倍感疑惑,出门一查看,果不其然,周家门前的空地上静静肃立着许多年纪相仿、衣着统一的护卫,为首的那人相貌俊俏,气质出众,穿着一身简洁的月白深衣,并未有过多装饰,却给人一种独特的清贵疏离感。
看清此人的相貌后,初念心中一跳,姜家人并不认得他,她却熟悉得很。
殷陆。殷家的六公子,殷处道极为看重的一个侄儿,她前世的堂哥。
六哥,他怎么来了
殷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初念身上,随即露出个和煦微笑,不分由说上前执起她的手,问道“你便是我的初念妹妹吧走,六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