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日, 世子竟难得没来医馆,只派了个小厮来递消息,说是熹微阁有事耽搁了, 明日再来。
初念便只好将那契约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架子上,待他来时再说。
却不知,世子要处理的事情,竟与殷氏生死相关。因着初念的缘故, 世子对底下人说,事关殷氏的大小消息都多多留意, 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人员往来,大大小小,多如牛毛。但熹微楼上至掌柜、管事, 下至跑堂、小二, 无一不是人精,但凡交代过要留意的消息,就没有被错过的。
这日, 他们得知一桩密辛,说是殷处道殷大人族中有人私通反王、传递情报, 这可是关乎殷氏生死存亡的重罪, 因此马不停蹄地报到了世子这边来。此事非同小可, 世子连忙让人留意泄露消息的那人行踪, 并下令彻查此事原委。
年初时,初念曾与殷陆密谈, 她谎称自己外出时无意间撞见有人与反贼豫王的属下私下交谈,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出京,这本与她没什么干系, 便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现场,将此事抛之脑后。却没想到,她竟然在殷氏大宅中,却偶然遇见了当日与豫王属下密谋的人,便委托殷陆调查一下那人的身份。
虽然她的话并不圆满,但殷陆无暇去在意那些细节,只接收她要表达的重点殷氏族人中,可能有人里通反王。
此事如果处置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殷陆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立刻询问了初念那人的相貌,初念也不含糊,竟直接了一副逼真的画像。殷陆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四房十二爷的长随吗”
四房十二爷,便是十娘的父亲,殷处道的堂弟,没出九族的至亲。
那个因为一己之私勾结豫王,把整个殷氏拖入无底深渊的人。
初念想趁着一切还来得及,让殷陆着手调查,将他的罪孽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殷陆果真也这样去做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殷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查,因为事关重大,他不敢走漏风声,很多事情都亲自去办,通过数月的调查,总算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四房的人,已经搭上了豫王的路子,又或者说,一开始是豫王的人先找上他们的。原本想通过他们,套出一些只有殷处道才知道的军事机密。
很快,豫王的人发现,殷处道行事周密,在族人面前从不谈论公事,家中人丁虽少,但书房的防守却很严格,打通族人似乎没什么用,便将重点放在了笼络那些官员身上,因此便懒了与四房那些闲人交好的心思。
但是,四房的人却因为豫王最初开出的丰厚酬劳,红了眼,竟然大包大揽,什么事儿都敢答应。豫王那边的人觉得也是一条路子,便许下承诺,只要得到关键消息,从前的许诺一应有效。
前世,十二爷等了许久,才得了个机会,往外送了张重要的军事部署计划,让豫王在接下来的那场大战中出奇制胜,朝廷损失惨重,这便为殷氏覆灭埋下了苦果。
好在,如今一切尚未发生,还来得及防备。
殷陆带着奔走多时搜集的证物去见了殷处道,却不知道,在同时还有另一队人马也盯上了殷十二爷的人,将同样一份证物,提交到皇甫述的案头。
世子查清了事情的原委,不仅陷入了深思。
殷氏出了内鬼,这倒不奇怪,那么大一个家族,人心不齐太常见了,只是殷十二这个草包,竟然冒着举族全灭的风险,去谋取那么点儿蝇头小利,实在可恨。
让世子奇怪的,是皇甫述为何要盯着这件事。
跟世子通过熹微楼偶然得知此事不同,各种迹象表明,皇甫述全程盯着这件事,甚至在殷十二背弃家族的决定中,起着怂恿和促成的作用。
他想做什么
世子原以为,初念无疑是厌恶痛恨着皇甫述的,恨不得他死的那种。但皇甫述看初念的眼神,怎么也不该是憎恨啊,更像是爱而不得。
可他竟然挑唆殷氏族人犯下抄家灭族的重罪,并同时搜集殷氏的罪证
他想做什么
难道,他竟想通过这件事,来对初念威逼利诱
那么初念呢,她知道皇甫述会这么做吗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才对他这般痛恨的
世子隐隐想通了一些什么。次日,他带着调查到的真相来到医馆时,却不见初念的人影。坐堂的郎中说“我家娘子临时出诊去了,是个急症。”
初念一般晌午坐堂,午后小憩两刻才会出诊。不过急症病患的情况除外,毕竟生病不等人。
世子也习惯了,并不打道回府,而是同往常一样,来到后院的书房,坐在书桌前,开始处理每日的事务。
事实上,这张书桌被他征用之后,初念反倒很少使用了,桌面堆放着的,都是他从兰溪苑带来的文房四宝。而初念偶尔也需要读读写写,便干脆让人在对面另支了一张桌子。
两人又回到了山梅县的相处模式,每日共处一室,各忙各的事。
世子忙了一个多时辰,习惯性抬眼向对面望去,却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才想起她出诊了,今日不在。
坐得久了,身上僵硬得很,世子站起身来,打算活动活动。
却瞥见书架上初念常看的那本杂记。
这本书的作者是他们都很喜爱的一名文士,他志在四方,四处云游,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悉数记录下来,编纂成册,在市面发售,非常受欢迎。而作者得到书稿筹集的银两,便会继续他下一次的旅行。
因为所到之处甚多,作者的新书出得很快,初念手里的这本,便是月初才开始发售的,世子早早地派人去书肆等,却也仅抢购到一本,便先给了初念,自己还没来得及看。
横竖公事已经处理完了,且先看看罢。
这样想着,世子便随手将这本书取了下来,从头开始翻看。没看几页。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落在地上,世子弯腰捡拾,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和两个鲜红手印,不禁愣住了。
是他和初念当初签订的契约。
世子记得,当初在山梅县,初念开口便是以三件事为条件,答应帮他治病。那时的她看起来只是个弱不经风的豆蔻少女,眼中的倔犟却似乎要与全世界为敌。
世子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对方医治,若当真能将他治愈,莫说是三件事,便是三百桩,甚至有求必应,又能如何呢
想来当时的阿姊、季轻,也是这般心态。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初念,还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她当真将自己陈年宿疾彻底治好了。
但他们却都没再提及那第三件事。在世子看来,不止这第三件,只要她开口,只要他能力所及,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但在初念看来,他却已经帮助她足够多了,以至于,无需再提第三件事。
世子为了让她开口,半真半假地重提了第三个条件,总算让她开了口,帮她找来了许多疑难杂症的病患。
如今,她却找出了这份契约
是因为第三件事已经办成了吗
想到上元夜那日,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国公府。
想到她让季轻带给他的那封短笺。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识君幸甚,望余生平安顺遂。
余生,平安顺遂。
意思是,余生,再不相见。
世子咬了咬唇,飞快地看了眼四周,见无人在侧,便飞快地将那契约叠好,重新夹回书中,再按原样放回书架上。
做完这一切,他顺了顺衣袍,往前院走去。
坐堂郎中见他出来,有些拘禁地站起身来,说“世子久等了,只是殷娘子还不见回来”
世子捂着嘴巴咳嗽了几声,道“本世子偶感不适,就先回去了。对了,我今儿来,是有重要事情跟你们家娘子说的,待她回来,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得空去一趟兰溪苑。”
那郎中闻言连连点头,又问“世子是哪里不适,让小可帮你把把脉”
一旁的跑堂小厮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世子的病都是殷娘子亲自看的,你算哪根葱别瞎说话。”
那郎中连忙道歉,世子不以为意,想了想说“把脉不必了,你就跟初念说,我胸闷、气短,周身犯冷,总之难受得紧。”
那郎中忍不住看他气色,总觉得不大像,按捺住自己想去把脉确认的手,答应道“小可一定转达,让殷娘子尽快去为世子看诊。”
世子点了点头,心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而后匆匆离去。
今日季轻没跟着世子,他身边的人是甲七。
甲七听说世子这里那里都不舒服,到了外头,忍不住担忧地开口“世子,要不我去找找殷娘子吧,现在就带她过来。”
世子无奈地看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你早早地把她找来,我哪有时间做准备去”
甲七这才反应过来,世子这是,这是打算装病
怎么感觉,好像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