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回到殷府, 便听容娘说,有山梅县的来信。
舅父在她及笄礼结束后,便对她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记挂着家中,便决定回家去了。外头局势混乱,但殷处道和世子这边都派了专人护送,轻车简行,倒也安全。
直至今日, 护送的人都安全回京,还带来了舅父的书信, 想来已经安然到家了。
初念连忙拆开来信,舅父果然写道路上一切顺利,家中也都平安, 如今他们都住在山上的新宅, 新聘的护院很是靠谱。姜承志也在信中说了几句话,提到秦氏难免说了几句好话,还主动提到秦氏正在为他议亲, 看来当时说的年少心思,已经过去了。
初念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希望他能早日遇到前世的嫂子, 夫妻举案齐眉, 相敬如宾。
她写了封回信, 将近期身边发生的事情简单都说了一遍,此外便是叮嘱他们注意安危。好在石壁山地处隐蔽, 人迹罕至,外界就算打得天昏地暗,也不会波及到那一片世外桃源, 只要不被刻意针对,都是非常安全的所在。
初念其实内心很是怀念那种与世无争的避世生活,十分自在。
或许,京城诸般事了,她也可以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避世而居。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眼下,却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处理。
前阵子,殷陆把他调查到的,关于殷十二里通豫王的事情告知了殷处道,殷处道大惊失色,却只能关起门来秘密处置。
这事藏得隐秘,初念也是从殷陆那边听来的过程。殷陆说,当时殷处道喊来了族长和殷十二,拿着证据与他当面对质。面对铁证如山,殷十二供认不讳,痛哭出声只求一个悔改机会。但这等危及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事情,殷处道并不留情,把他交由族长处置,最终他被宗族除籍。
殷十二心怀怨愤,却到底不敢将被除籍的具体因由嚷出来,连夜带着他的妻儿老小离开京城,也不知是不是投奔豫王去了。
不过,一个被除族的族兄,再犯下什么事,对殷处道的影响便也没那么致命了。
人各有志,没有拦着殷十二去追求他想要的富贵,已经是殷处道最后的仁慈。
几日后,初念手里的两名特殊病患先后痊愈,她心道等了这么久,或许总算可以打消某些人的顾虑了。
果不其然,在那两人被宣布结束疗程的三日后,殷府忽然有圣旨上门,宣召她进宫为莞贵妃治病。
除了初念之外,其余人等都露出了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神情。
当今圣上荒淫无度,后宫嫔妃无数,但常年荣宠不衰的,却只有那一位,便是这位久病在床的莞贵妃。
皇帝殷离的性子喜怒不定,殷处道平日里应付得就极为艰难,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因为医术出众被宣召入宫,心中涌上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但也不能阻拦,宣旨太监袖着手在一旁等着,竟是要立刻带人进宫了。
初念倒是对这道圣旨期待已久,当即回去整理了药箱,跟进宫去。
皇城守卫森严,便是那带进去的药箱,里里外外都被搜检了许多遍,藏在暗处的护卫,自然没法跟进去。消息很快传到世子那边,顾休承不禁坐立难安,初念对这事儿完全没有给过旁人任何预兆,突如其来的进宫之行,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传闻中性格乖戾、残暴的帝王,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心来。
世子沉着脸唤来季轻,嘱咐道“去打点一下,我要知道她在宫里的一切细节。”
宫墙高耸,守卫森严,这要求乍一听挺离谱,但其实殷离自即位以来,至今未能收服群臣,外有世家把持朝政,内有宫妃秽乱宫闱,偌大的皇宫在有心人眼中,其实如同千疮百孔的筛子,处处都是漏洞。若有心探查,就算是殷离本人的一日三餐,也能觑探一二。
是以,季轻闻言面不改色,领命而去。
往日里他们没有必须这样做的必要,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却说初念乘坐宫里的马车缓缓驶入皇城,之后便换了轿撵,却并未按照她记忆中的路线驶向莞贵妃所在的毓秀宫,而是往东边某座并不熟悉的宫殿走去。初念的手在膝上药箱轻轻拂过,到底没有轻举妄动。
待轿撵停稳,果然有一名宫装妇人上前,领她去偏殿搜身。查明无误后,才将她带至空旷疏阔的正殿。殿内正北方向一张玄色案几,一人伏在几上,支着脑袋神情莫测,初念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
身后的宫妇在旁低声催促“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初念便屈了屈身子,行了个万福礼。那宫妇显然不满,又待纠正,却听见殷离淡淡道“行了,你退下吧。”
初念起身后也并未抬头,却能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转,沉默良久之后,殷离忽然开口,语气极冷“你就是姜丞的外孙女”
初念顿了一下,回道“是。”
“医术跟你外祖相比,如何”
初念表情平静,回道“民女不曾见过外祖父,无从得知。”
“朕觉得你还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殷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外祖父这个人,有些自负。先帝病了那么久,旁人都说治不了,他偏说能治,结果呢人还是死了。这种说大话的家伙,我处死他,不算过分吧”
初念袖中的手慢慢掐入掌心。进入这座皇城,前世调查到的,关于姜氏破灭的真相便逐一浮上心头。
如果说她和殷氏的死敌是皇甫氏,那姜家的仇人,便是眼前这位。
或许是仇恨被埋藏得太久,以至于想起来,依旧能维持着面不改色。殷离不错过初念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眼前的女子尚未出生,一个在乡野长大的弱女子,就算知道了什么,又能如何呢
这段时间派人将初念调查得一清二楚的帝王,觉得自己真是谨慎过度了。
“行了,去看看莞贵妃吧。能不能治的,先说清就好,千万别逞强。”
初念微微抬眼,便瞧见帝王脸上扭曲的神情一闪而过。
殷离见她抬起头来,面上毫无惧色,倒有些意外,却也没追究,扬了扬手,道“去吧。”
初念便退离这座宫殿,在外等候的宫人见她出来,再度请她上轿,这次是往毓秀殿无误了。
初念顺利地见到了莞贵妃,她与自己前世初见时没什么分别。不同于世子病入膏肓时依旧绝美脱俗的风骨,莞贵妃的病,令她苍白憔悴,面容枯槁,眉宇间虽然能窥得当年的一两分美貌,但总的来说,却有些脱了相。
可就是这样的莞贵妃,却在后宫之中独得盛宠,便让人不得不相信,陛下对她是真爱。
虽然,莞贵妃自己或许并不稀罕这份独特。
初念为莞贵妃把脉,病榻上的人本能有些抗拒。
身后的宫女低声道“太医们都说,娘娘的病乃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惜无人知晓娘娘的心事,还请殷娘子多多开解娘娘。”
初念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理会。莞贵妃虽抗拒治疗,但她能有多大力气初念仅用一只手便将她牢牢压制,一手抚上她细瘦到皮包骨的手腕,找到脉搏。
把脉之后,又细细查看了眼底、舌苔、指甲,在四肢、胸口、小腹等处按压叩听,再叫人取来先前的医案细细查看,一番准备之后,便提笔刷刷写下药方,命人去煎来,自己则燃艾开始针灸。
待药煎好,她这边针灸也告一段落。
莞贵妃却不肯吃药,宫人束手无策,初念将用具收好,道一声我来,便一手捏住莞贵妃两下颚,一手接过药碗,咕咚咕咚一气给灌了下去。
莞贵妃试图挣扎,但也不知初念使了什么巧劲,她再怎么折腾,也并不影响吃药,三两下过去,一大碗黑黝黝的汤药悉数下肚,涓滴不剩。
莞贵妃沮丧得捶床大哭,初念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想死吗若真想死,虽然难,这么多年,却未必完全没有机会。若不想死,便是心有不甘。”
莞贵妃愤恨看她,眼底通红,初念却视而不见般,淡淡继续“我劝你,若确有不甘,不妨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
莞贵妃闻言更加恸哭不止,宫人忧心她,看向初念的神情便带上些不善,不过到底是陛下亲指的大夫,也不敢真的造次。
初念才不管她们怎么想,拿起药箱便要告辞。出来时依然乘轿撵,方向却仍是往殷离方才所在的宫殿而去,初念料想他还有交待,便也不多问。
再来这座宫殿,殷离果然并未离开,甚至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些戏谑。
“殷大夫,胆子不小,对待朕的爱妃,竟那般粗鲁。”
初念回道“医者救人,总得有些权宜之策,还请陛下见谅。”
说着求谅解的话,语气中却没多少惶恐。
殷离向来喜怒无常,却不知为何,对她总是多一份宽和似的,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权宜之策。”
初念对他的这种态度其实有些意外,要知道前世她所认识的这个大衍末代皇帝,其实并没有这般好商好量。
殷离笑过,便问道“如何看过贵妃的病了,你有把握吗”
初念答“我愿一试。”
殷离却面色骤沉,阴测测道“太医们都说,贵妃的病是心病,需由心药来医,怎么,你才见她一面,便清楚她心病之因了”
初念轻嗤一声,傲然道“心病若有心药,自然是极好的。若无心药,难不成便就此等死”
“这么说,即便没有心药,你也有把握治好贵妃”
“陛下既然召我入宫,想必已经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