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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雪夜
    周梨走到他面前, 难以置信道“你把自己扔进来了”说着,抬头望向那一人高的墙垣。

    这话怎么能信她狐疑地看着他。

    沈越避过她的目光,不自在道“这些年, 什么胭脂水粉绢花头簪, 都送了个遍, 我实在不晓得再送什么,所以我就把自己扔了过来。”

    此言一出,半晌没听到回应, 沈越心下一慌,看向周梨, 只见周梨表情愣怔, 双眼幽幽地望着他。

    周梨面无表情, 语气郑重“三叔, 你应该知道,今日王许才去我家下聘, 并且我收下了。”

    沈越见她似生气了,敛起窘态, 认真道“我知道。”

    周梨转过身去, 举着火折子向房间走“既然知道,这会子夜已深了,阿梨又才定了亲,三叔实在不宜呆在此处, 出了后院便是前店, 你开小门回去吧。或者, 你若不想麻烦,也可以再翻一次墙。”

    周梨的声音淡淡的,混杂在冬夜的雪风里, 直叫人心都要冻住。

    她没有回一下头,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决绝,否则就是在害沈越。等她成了亲,他又踏上光明前程,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环肥燕瘦,总有一个能让他释然。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能想明白,他对她那样,只不过是因为,她可能是他第一个有肢体接触的女子。

    仅此而已。

    周梨走上屋檐的台阶,一只脚刚踏进门,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一惊“你干什么”她挣扎数下,总算挣脱开,转身就甩了一巴掌。

    “啪”

    暗夜寂静,这一声尤为的响亮。

    沈越愣住,周梨也愣住。

    恐被沈越瞧出什么,她将右手藏到身后,从掌心传来一阵麻木之感,正不停地颤抖。

    “三叔,你真的该回去了。”

    沈越摇摇头“我不走。”语气坚定。

    “你不走你站在这儿是要做什么你是读书人,我又是个刚定亲的,咱们都不要脸面了么”周梨声音发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沈越仍是摇摇头“我不走。”

    周梨伸手推他“你走,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报官去了。”

    沈越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可当她停止动作,他又直挺挺地站好,摇摇头说“我不走。”

    周梨气得流下两行清泪“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沈越拢起衣袖,就预为她擦泪,周梨一把将他手打落,侧过身去“沈越啊沈越,你怎如此糊涂,这两年来,咱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你今夜又何必如此。”

    周梨的声音带着哭腔,凄楚又无奈。

    沈越不说话,只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一动也不动,像个冰冻的人。

    “我如今已收了王大哥的聘礼,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若是不回去,叫旁的人晓得了,说我脚踩两只船,勾引王许又勾引你,你就是要逼死我。”周梨语气发着狠,“你若再不回去,我就拿棍子把你打出去。”

    沈越仍旧不说话,只看着她。

    周梨见他仍是没有半点反应,忙去墙角下拿了棍子来,倏地抡过去。

    棍子打中沈越的背,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口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但很快又站成了个冰冻人。

    周梨双手被木棍震得发麻,沈越又油盐不进,哼一声摔了棍子,丢下一句“那你就这儿杵着吧”

    说完,兀自走进屋,砰一声把门关了过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余沈越伫立原地。末了,他蹲下身,捡起棍子,走到墙角,把棍子放回了原位,又走回来,继续站在那里。

    腊八节的夜,寒冷刺骨,没有月的深冬,说下雪就下雪。

    雪花飘飘洒洒,落到沈越的头上,脸上,起初雪粒小,遇到体温化作了点点水渍,后来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在他头上和肩上铺陈出一片雪白。

    夜风凉雪花更凉,晦暗的光线里,他的唇色开始发乌,脸色也苍白如纸,左脸颊上那三道红指印越发突兀。

    背上传来清晰的钝痛感,他咬紧牙,看着紧闭的屋门,始终不动一下。

    而门内,周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下想,不管他,认他天寒地冻去;一下又想,她刚刚那一闷棍把虎口都震麻了,打在他背上疼不疼;再又想,他若是不走,当真在外面站一夜,这数九寒天的,会不会冻出毛病。

    沈越这个人,平日里在旁人看来一派书生气,怎么私底下只他们两个时,尽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如今打也打不走。

    她闭上眼,试图睡觉,可哪里睡得着,又把眼睛睁开,看一眼窗外,窗户关着的,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

    她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条缝窥出去,一丝雪风裹挟着雪粒铺面而来,她差点睁不开眼。

    院中她方才随意扔在石桌上的火折发着微弱的火光,照亮四下。

    果真,沈越还站在那里,头上已白了一片,像戴了顶白帽子。

    周梨看着看着,也不知是被雪风刮的还是怎么,泪水扑簌簌流了出来。

    她拉好窗,走到床边,抱起一床被子,去开了门,也不出去,只把被子扔向门外。

    “拿去,别冻死在我院子里,你哪个时候想通了就自己走,最好在天亮之前,否则我报官。”

    话音一落,“砰”一下关上了门。她背抵住门板,眼里含着泪,慢慢沿着门滑到地上,抱膝坐下,把头埋到膝间,身子微微抽颤起来。

    沈越看一眼地上的被子,又把目光收回,继续盯着门。没去捡。

    风雪越来越盛,他的四肢百骸渐渐失去知觉,手脚早不听使唤。

    周梨坐了一阵后,方察觉冷得不行,浑身颤抖不止,忙起身跳到被窝里,抱起汤婆子。

    汤婆子温温热热,很快让她全身的温度回暖了一些。

    她只不过是坐在室内的地上一会儿,浑身就僵得根木头似的了,那沈越呢,他一动不动立在风雪里,头上肩上还都铺满了雪

    她看一眼手里的汤婆子,咬了咬唇,再次下床去开了门。这一回她走了出去,汤婆子是铜的,里头又装了那么多水,不能再随意扔地上。

    只是才走出去脚下就绊了一下,幸亏没摔地上,她站稳后一看,竟是刚刚她扔出来的被子。

    顿时心口一滞,缓缓抬头看向沈越,一时间又气又恼“被子你也不要,又不回去,你真想冻死吗”

    她走到沈越面前,把汤婆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就转身预走,哪知还没走出去两步,身后就传来“哐啷”一声。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汤婆子掉到了地上。

    而沈越没动半分,她这才仔细看向他面庞,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面上似结了一层冰霜,连眉睫上都堆着雪花。

    周梨心下一沉,忙走过去,抬头凑近他的脸“三叔三叔”

    连唤两声对方都没应,周梨抬手拍了一下他手臂,却不料,沈越竟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周梨大惊,蹲下身,双手抓住他身子使劲摇“三叔三叔你醒醒”手触到他身子,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周梨喊了半天,沈越始终一动不动,周梨忽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说他别冻死在这里,心里一急,眼泪决堤似的涌出来。

    “我扶你进屋,三叔你等等。”她随意揩了泪珠儿,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沈越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人扶进屋子里。

    进屋后,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弄到了床上。浑身的衣服已被雪水浸湿,周梨又费一番周折把她外袍脱了。这个关头她想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急着别让沈越出事。

    她身材娇小,沈越又生得高大,这么一阵功夫,周梨背心已经出了一层汗,她喘着粗气累极了,却半刻不敢歇息,把被子拉过来,给沈越盖好,被角压得严严实实。

    又去院子里捡起那只汤婆子,倒出里面的热水,拧了根热帕子,擦去沈越脸上的冰碴子。等做完这一切,周梨才安心地坐到床边。

    “冷”

    忽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周梨一惊,看向他,却见沈越仍闭着眼“三叔”她一边唤一边推他,手触到他身体,却发现他浑身抖得厉害。

    心里顿时一慌,这可怎么办多半是在雪地里呆太久,一时半儿还无法回暖。

    “冷”

    周梨踌躇片刻,去窗边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子大约是丑时,离天亮还有大两个时辰。

    她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跳上床,钻进了被窝里。被子里,男子的身体凉如寒冰,周梨一把抱住,试图把自己的体温过度一些给他。

    她想,如今她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这样做已经十分逾越,等沈越有知觉了,她就赶紧下床,把他叫醒赶走。

    再说,若是叫沈越晓得她这样抱住他,只怕要胡思乱想了,届时只会更耽误他。

    两年多了,她和沈越又一次拥抱到一起,寂静的夜里,她再一次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屋外雪花静静飘洒,屋内两个人盖在一个被窝里,紧紧拥着,慢慢的,体温交缠,同温共暖。

    周梨一直睁着眼,深怕睡着了。熬了许久许久,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周梨感受到身旁人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赶紧掀了被子,打算下床,哪知刚起身,手臂就被拉住了。

    周梨身子一滞,回头看去,晦暗的光线里,隐约看见沈越睁开了眼。

    “你醒了那就好。”周梨说着,试图挣脱沈越,试了几下却没成功。

    周梨皱眉“三叔,你放开我。”

    沈越置若罔闻,兀自拉住她道“阿梨,你当真要嫁给王许吗”

    周梨坚定地嗯了一声。

    “你不要嫁他,好不好”沈越坐起来,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语气带着祈求的意味。

    周梨看着他“三叔,你不要这样,阿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乡野妇人,不值得你这样的。”

    沈越摇摇头“不不,是我不值得。”

    周梨闻言,有些诧异。下一刻便听沈越继续说“你可知为何我娘给我说了那么多姑娘,我一个也没同意”

    周梨垂下头去不说话。只要别说因为她就好。

    “因为我知道,只有阿梨你,不会嫌弃我,其余的女子,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看不起我的。”

    这话锋倏地变得奇怪,周梨蓦然抬起头来“三叔你在说什么”

    沈越似是有些为难,犹豫一下,尔后才下定决心一般,道“索性你要嫁人了,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我的秘密,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的爹娘。”

    周梨嫌光线太暗,也想借故让他松手“那你慢慢说,我去点盏灯。”

    沈越果然松开了她。她当即下床,站在床头吹亮火折子点亮油灯。

    屋内的床榻桌椅总算清晰起来。周梨站在床边,看着沈越“你说吧。”

    沈越垂下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半晌才低声道“五年前,我在苍州的一家书院读书,半夜的时候书院走水,我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被大火围住了,我赶紧爬起来逃走,却不成想,最终被一根掉下来的房梁砸中,恰恰好砸中了我的”

    沈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没了下文。

    但周梨听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这这不可能吧”

    沈越始终没有抬头“我也希望这不可能,可事实就是发生了,我不敢告诉家里人,却也不敢成亲,”说着,蓦然抬头,爬起来抓住站在床边的周梨的衣摆,“阿梨,我知道,早在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只有你不会嫌弃我,你和其他女子不同。”

    周梨还处于巨大的震颤中,良久都没有回神“不不,你一定在骗我,你平时身子看起来那样健壮”

    沈越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若不信,可以亲手试试。自从决定翻墙过来找你,我就不要什么脸面了,你也只当我是只阿猫阿狗吧。”

    周梨赶紧收回手,侧过身去,脸上不合时宜地一热“我又不是大夫,我什么也不懂,试不来。”

    沈越满眼急切地看着她“我知道我这样很卑鄙,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也只有面对你,我才敢说这些,我晓得这世上,只有你不会嫌弃我,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嫁给王许你嫁给我”

    周梨向外挪动两步,摇摇头“可我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

    沈越问“那你是真的喜欢王许吗”

    周梨别过头去游疑了片刻才道“自然是喜欢的。”

    这片刻的游疑悉数落到沈越眼中,让他暗自一喜,不禁脱口而出“你撒谎。”

    周梨被戳穿心事,忙不迭转过身去,恐再被他看出什么来“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也是不能嫁给你的,我一直叫你三叔,况且你是解元,日后说不定还会中进士,前途一片大好,我不过一个寡妇罢了。”

    沈越自她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他突然想,是不是阿梨嫌自己身份与她不相秤,所以才疏远自己,其实她也是喜欢自己的

    幸亏,他刚刚编了那么个缺陷。

    他从床上下来,走到周梨身前,烛光被他挡去大半,周梨跟前笼上一层阴影。

    “阿梨,那如今岂不是更好,我也有了缺陷,并没有那样完美,我现在只盼你不要嫌弃我。”

    周梨被圈在他的影子里,一阵心慌意乱。

    沈越见她不说话,观察着她的神色道“还是说连你也嫌弃我”

    周梨知道,如果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一个失去男人尊严的男子,多半会十分敏感,尤其害怕被女人看不起。

    于是,她赶紧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嫌弃你的,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好。”

    沈越借坡下驴“那你嫁给我”

    周梨避开她,向一旁走去“可我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

    “我双倍陪给他”

    “可”

    “你其实也是嫌弃我的,对不对,只是害怕伤害我,所以才那样说。”沈越见她还要再寻理由,忙打断道。

    周梨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了,拒绝就成了嫌弃他,不拒绝王许又该怎么办

    她踟蹰半晌,忽听得外面一阵公鸡打鸣声,忙道“天快亮了,你赶紧走吧,其余事回头再说。”

    沈越还是不走,说除非她答应。

    周梨实在没法子了,沈越说什么也不走,她心一横,那她走好了。

    她早早出了房间去灶房洗漱做饭,做了饭也不喊他吃,兀自吃了,天也才刚见亮,她便出了门,打算回村去,今天的生意她是不想做了,沈越爱在院子里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谁知她前脚出了门,沈越后脚就跟了出来,并且一路尾随。

    等到了村口,周梨怕被村人看见,脚下的步子加快,谁知昨夜刚下过大雪,村路湿滑,她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

    跌得她小腿生疼,疼得眼眶一酸,正要艰难地爬起来,岂料整个人突然就腾了空。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转头一看,却对上沈越的下颌。

    沈越竟在大庭广众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说来也巧了,此时正好有好些村人路过,看见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周梨双手锤着他,双腿胡乱地踢着“你快放我下来,你这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么”

    而沈越却只当没听见一般,抱着她兀自往前走,手上的力道极稳,任由她怎么挣扎,都没能下了地去。

    周梨只觉得从村口到家这一段路走下来,她和沈越得到十里地开外去捡面子了,可偏生沈越一路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等走到他家门口,牛氏和沈幺正好在院子里看见儿子抱着周梨这一幕,惊讶之情,堪比明月山倾塌,堪比山神突然现世。

    周梨早把脸捂住,一把跳下沈越的怀抱,这会子他倒舍得放下她了。

    周梨捂着脸一路哭着跑回了自己家。

    牛氏和沈越赶忙跑到儿子面前,眉头拢得山高“你和阿梨这是咋回事啊”

    “爹,娘,回屋说。”沈越身姿笔挺,目光坚毅,一步一步向屋子走去。

    等人都进了屋,沈越把门关上,随后噗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爹,娘,都是儿子的错。”

    周梨跑回去便躲到房间里哭,李氏去叫了好几次门阿梨也不开,李氏心道奇怪,还想着是不是和王许吵架了。

    想着自己也年轻过,小两口吵吵闹闹也正常,便没再多管。

    李氏一个上午没出门,自然没听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等快晌午时,沈幺和牛氏突然登门,并且还搬了一大堆东西过来。

    十卷绸缎,外加一箱子的银元宝。

    三人坐在院子里,李氏一头雾水,看着冲她笑得抱歉又带了几分谄媚的沈幺和牛氏。

    牛氏拉起李氏的手,笑得嘴都要裂开“这件事都是我们家对不起阿梨,如今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你看王许和阿梨还没拜堂,不如你就应了我们吧,你放心,我保证阿梨过门后,拿她当亲闺女看。”

    躲在屋子里的周梨听到这么一席话后,突然破门冲出来,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沈越呢”

    院子里的三个长辈皆是一惊,牛氏和沈幺觉得是自家理亏,也不恼,指着自己家道“越郎在家里。是我们不让他上门的,怕你看见生气。”

    周梨不再话下,当即冲出院子往隔壁走去。

    进了沈越家,刚好看见沈越站在自己屋门口,周梨冷着脸,径直走过去,一把揪住沈越衣襟

    “你都对你爹娘胡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