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鸡鸣阵阵,天光渐渐大亮。
周梨从昏睡中醒来,因为昨夜喝了酒, 口干舌燥, 头疼欲裂, 她按着太阳穴坐起来,打算下床倒点水喝。抬手掀被子,一垂眸, 就怔了一下。
这被子怎么不是自己那床
绿底的紫云纹被子,一看就像是独居男子喜爱的花色。她赶紧抬头寻望四下, 当辨出这是沈越的房间时, 晕沉的脑袋顿时酒意全消。
她呆愣地回忆了一下, 昨日王许来找她, 她和王许去外面走了走,后来王许离开, 她心情有些烦闷,看到一处酒肆, 就进去喝了两杯, 然后
然后呢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或是她被人抱了起来,或是一张不太高兴的脸, 她好像还靠着一棵树, 把沈越骂了一顿, 骂的什么来着
她蹙眉,深深回忆着。
好像是骂他骗子,好像沈越让他试试, 好像她说她敢
“若是试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沈越的这句话,混杂在记忆里,他扯过自己手腕的那一幕,在脑中定格。
她猛然睁眼。
所以她为什么会在沈越房内
她想着想着,蓦然心惊,赶紧掀开被子,低头看身上的衣服,这一看,她直接心悸了。
一件浅灰色衫子裹在她身上,她身子娇小,这衣裳显得格外肥大,衣襟松松垮垮,隐隐地露着内里的一段水粉色的中衣。
中衣是自己的,只是这外衫,她见沈越穿过。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心态复杂。
记得从前周家的娘在她出嫁前曾说过,不常和男人那个,偶尔一次身子是会疼的。
于是,她飞快下床,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倒是不疼。
她长舒一口气,应该是没发生什么的。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入眼的是冬日里白白的太阳,院子里响着捣衣声。
周梨望过去,橙子树下,沈越背对着,坐在一根矮凳上,身前一只木盆,盆里有水和浸湿的衣服。他右手拿着尺长的捣衣杵,正一下一下锤着盆里的衣服。
周梨走过去,身上的外衫实在太大,衣摆拖在地上,双手也被拢在长长的衣袖里。
她此刻心情实在一言难尽,双手藏在袖中握了握,随意盯着旁处道“昨夜我怎么会在你屋里,我的外套呢”
沈越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捣衣,一边道“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
周梨侧过头来,看向他,视线落到木盆里,愣了一瞬,才认出来,沈越正在洗的衣服,竟是自己的。
“你”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虽没说下去,沈越却已意会“昨夜你喝多了,吐了一身。”
周梨回想了一下,脑中的画面只停留在他抓着自己手腕的刹那,之后发生的事,竟没有一点印象。
她踟蹰着,仍旧有些担心“除了吐了,可曾发生别的事”
沈越停下动作,侧头看向周梨,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的“能发生什么事”
周梨脸一红,垂下头去,忽然想起他说的话,他受过伤,已经不能了,再这样问他,未免有些伤自尊“没事就好。”说完就跑去掀开布墙,钻了过去。
沈越看了一会儿那布墙,很快收回目光,继续锤衣服。回忆起昨夜,他说完那句“你就是我的人了”,将她拉到怀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她迷离的醉眼,饱满的唇瓣,以及浑身散发的气息,都扰得他的思绪不可开交。
尤其是她自己也说,她敢试。
他犹豫着,缓缓低下头去,在双方的唇瓣只差寸余的距离时,忽然停了下来。
不可以,她敢试,他却不能那样做。
一来他们还没成亲,二来,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欺骗了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亲亲她。他松开捏她下巴的手,缓缓移到她的唇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唇瓣温热柔软,像一块香甜的软糖,触得他指尖都为之甜蜜发麻。
虽然他两年前曾触及到过这块软糖,可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他不敢了。
沈越收回手,俯身,将醉意朦胧的女子打横抱起来,就打算送回房间。谁知还没走两步,女子就难受的吐了出来。吐了她自己一身。
沈越有些无奈,声音低沉“不过是嫁不成王许,何必喝成这样。”
沈越本来想把周梨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可一想,他没有她那边房间门的钥匙,于是脚步一转,把人抱进了自己房间里。
替她换上自己的衣服,今早才起来洗。
周梨回到自己房间,第一时间换下了沈越的衣服,拿去还给他。此时他已经洗完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晒。
她看着自己的衣服,被沈越挂到晾衣绳上,展开、铺平。一时间也不晓得说什么,就干脆什么也没说,把他的衣服丢给他就走了。
周梨吃过早饭,打开店门,又是忙碌的一天。今天也不知道是生意太好还是昨夜醉酒的缘故,头一整天都晕沉沉的。
到了黄昏,打烊后回到院子里,今日没有雪,反倒有些许夕阳霞光,被那霞光一照,周梨顿觉天旋地转,眼前发白,尔后便没了知觉。
只是在意识弥留之际,她隐约看到个人影向他冲来。
等她再次睁眼,是在晦暗的房间里。她借着床头松油灯微弱的火光,侧躺着看了一圈四下。
确定是自己的房间,她才稍微安了心。她怕自己又在沈越那边醒来。
正此时,房间门开了,沈越端着一只药碗进来。抬头望向床上,见周梨已经睁眼,笑道“你醒了正好,再也不用捏着鼻子灌药了。”
周梨懵然,从床上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沈越走到她身边“你发烧了,已经昏迷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在周梨的印象里,她从小到大还没病得这样严重过,除了两年前那个夏天中暑。
周梨见他从善如流地坐到自己床边,左手执碗,右手执勺,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汤,先送到嘴边吹了吹,随后递过来。
周梨愣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沈越手上一躲“还是我来吧,不信你抬手试试,看看可还使得上力气”
周梨果真抬了抬手,发现确实使不上劲儿。
“你前日喝了酒,昨夜又高热,再加上你来了葵水,两年前酷夏时,你便晕了一次,被我撞见,我当时便说了,你血虚,叫你注意一些,没成想,你竟在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去喝酒。”沈越说着,再次把勺子递到周梨唇边。
周梨没动。
沈越看向她,只见她脸色苍白,正咬着嘴唇迟疑着,突然就笑了起来“如今沈家村满村都是你我的流言,喂药这种事,你也无需太介怀。”
周梨本来打算凑过去喝,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向后仰了一点。
沈越蹙眉,盯着她。她也盯着沈越。两人的眼中都映着灯光,微微点点,你不让我一分,我也不让你一分。
僵持半晌后,静夜中,突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沈越闻声,笑了下,假意抬头望向窗外“哟,外面打雷了不应该呀,这大冬天的。”
周梨抿了抿唇,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肚子。
沈越收回目光,继续看她,也没说话,就只是看着,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周梨被看得恼羞成怒,瞪着一双杏眼“你再看。”
这一句分明有些凶,但或许是在病中,声音比平时更软,沈越反倒听出几分娇嗔的意味。
“算了,那你自己喝吧,我去给你煮点吃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沈越声音温和,周梨伸手接过药碗“你会煮吗,别把我灶房给烧了。”
沈越抿了抿唇“倒也不至于。不过,我只会煮面,阳春面。”
周梨哂然“那你还问我想吃什么。”
沈越笑起来,起身出去了。
周梨看了会儿房门的方向,末了收回目光,开始喝药。
诚如沈越所言,她浑身都有些使不上力,端碗拿勺的手都在发抖,不过她还是慢慢的,一口一口把药喝干净了。
药喝完,她把碗放到床头,躺到床上,此时,沈越再次进来,往她脚底下塞了个汤婆子,又出去了。周梨用脚一蹬,暖暖的。
以沈越那笨手笨脚的庖丁功夫,估摸着,那碗阳春面一时半会儿还吃不上。她闭上眼,感受着脚底的温暖,打算小憩一会儿。
大约是喝了药的缘故,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她才从睡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察觉这屋里的光线不对,似乎太亮了,像是白昼,转头看向窗户那边,若是寻常的黑夜,窗户那处都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此时不同,纱窗上竟印着橙红色的光亮。
院子外吵吵闹闹的,无数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传入周梨耳朵里
“走水了走水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人在里头”
“快,打水救火”
走水了哪里走水了听起来似乎离她挺近。她掀开被子,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走到门口,拉开门。
通天的火光瞬息映入眼帘,刺鼻而呛人的味道也铺面而来,她院中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正在一趟一趟的提水灭火。
周梨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着火的居然是自家的灶房
灶房沈越呢
她环视四周,火光里,行来过往的人中,没一个是沈越。
她心下一沉,一边往火光处走,一边喊“沈越沈越”
没有人回应她。
有打水的认出了她来,兴奋道“老板在这儿,没在灶房,大家放心吧”
其余人都向她看来,纷纷说着没人在里头就好。
周梨认出了他们,都是住附近的街坊。
街坊们见她没事,又各自打水浇火去了。
周梨看着那被大火吞噬了将近一半的灶房,拉过一个街坊来问“你看见沈越了吗”
那街坊一脸茫然,摇摇头。
周梨放了他,又拉住一个问“你看见沈越了吗”
又是摇摇头。
她不甘心,跌跌撞撞再拉住一个,那人仍然只是摇头。
问了几次后,她停了下来。脚边踢到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死老鼠,浑身被烧得碳焦。
一时间,她的心沉入谷底。
泪水已不知何时滑落,沿着脸颊滴入衣襟之中,冰凉凉。
“沈越”
声音未绝,人已向灶房冲去。
门框四面吐着火舌,她毫不犹豫抬腿,就要踏进去。
忽而,有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她,就势往边上走去。
眼看着灶房门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焦急地挣扎“沈越还在里面沈越还在里面”
身后人将她抱到屋檐下才松了手,她得了自由又预冲过去,忽而,手臂被拉住,一个力道将她往后一扯。
她的身子原地画了个半弧,在惯性的作用下,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在这里。”
周梨愣了一瞬,旋即抬头,就看见沈越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泪水决堤般涌出来,她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到他胸前呜呜地哭出了声。
就在刚刚,她以为沈越在火里,没有出来。
沈越抬手托起她潮湿的两颊,迫她看着他。
他的眼睫垂下,在火光中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不远处跳动的火光,似要将眼前泪痕斑斑的女子洞穿,随后,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周梨惊得瞪大了眼,唇边传来清晰而温热的触碰。她下意识伸手推他,却发不出半点力气来,身前人反倒吻得更深。
她想,或许是她刚刚哭得太狠,亦或是还在病中,她才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火光在两人的侧脸上明灭,耳边的喧嚣就此消弭。天地倏地静默下来,唯余彼此,呼吸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