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医生。”
从卫生间出来,敞亮的过道上符舟又遇到了秦照。
他高大的身形半倚着光滑墙壁,像是在等人。
“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或者见过”
还貌似等的人就是她。
符舟神色淡淡“你没见过我。”这样说也不算撒谎。
毕竟初遇时秦照是个瞎子,确实看不见她。
“那你怎么得出的结论,说我是恶鬼”
一双黑眸似漆,秦照追问着符舟,语含调笑。
符舟思忖了会儿,严肃说“有人梦魇,像在受苦。而秦先生梦魇,像在受罚。知道吗受罚的本质是赎罪。”
加之心里头那一丝的怨恨,她不禁质问“秦先生是不是有罪在身”
这个过招始料未及。
秦照一双眸陡然变得深邃。
“呵呵。”他顿了顿,低语,“确实是以前做多了坏事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恶鬼。”但须臾,他神情恢复如初,反问符舟,“不过为什么符医生揭了短,却又不肯治病”
他又笑,开口大方“诊金可以再翻倍。”
符舟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钱的问题。”
不过这次她还多解释了句“是我实在,怕极了恶鬼。”
说罢,大理石地板上响起清脆声响。
符舟踩着细高跟优雅离开。
留下秦照在过道上发愣。
他盯着那消失在拐角的清冷背影,意识到这个叫符舟的女人同以往那些心理医生好像不一样。她拿一句恶鬼来影射他。
就仿佛,她已洞穿他本质。
是啊,他本就一身恶皮恶骨,不是恶鬼是什么
慢慢,内心蹿升出一股爆裂感。沉闷和躁动交织。
当晚回去,秦照就把书桌上的一本金刚经撕了个稀巴烂。
周末回到a市。
陪着符远山过完生日,符舟因为还有自己的计划,一个人从老宅出了门。
时隔十年,她再一次回到这条混混街。
就是当时她被拐后关起来的地方。由于这个城区边缘地带一直没被划入开发线,根本得不到发展。光阴久长,一切更为破败。
脚下的巷子不过两米宽,过不得车,堆满垃圾。纵使发霉的青石板间有青草冒出来,也携带股恶臭气息,没有半点生机。
视线扫一眼,破裂的管道,缺角的招牌,拥挤的楼房,发黑的墙体难怪曾经被称作是混混街、贫民窟,这里以前聚集着市区最底层的人,颓废的生活,黑色的交易。所有东西都是脏乱差,见不得光。
不过也都是以前。
而现在,街道就像个营养被吸光的母体,生命快走到尽头。那些长大的混混逐个离开了,唯还剩下年迈老人,独居危房。这里,被政府抛弃,被城市遗弃。已经是连混混都呆不下去的地儿了。
符舟不自觉被其中一栋低层民房吸引。
二楼位置,被烧得一塌糊涂。焦黑一片。
“小姑娘找人吗”
忽然,符舟身畔出现了个老婆子。六十来岁,两鬓斑白。个子很矮,微驼着背。讲话用的是本地方言。
“那里十来年没住人啦。”老婆子抬头,也看了看二楼,“大人被烧死,孩子也搬走了。”
符舟惊讶,同用方言问话“奶奶,发生了什么”
“以前这里恶人多,发生什么不奇怪,隔三岔五就要出事,都习惯了。”眼角皱纹堆叠,老婆子很淡定,“那二楼是有人故意放汽油烧的。”
“不过秦家那个死了也好,你说那天天喝醉酒就回家打孩子的爹,活着干嘛造孽啊。可惜那秦家小子,天可怜见,从小到大,身上没一块好的,不是被打得流血就是断骨头,最后还瞎了眼。”
话听到这,符舟已然明了,老婆子口中的秦家小子正是秦照。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合情理之中。秦照以前也就住在混混街上,才有了那一次她和他的初遇。可她没想过,原来他的日子过得这样惨。
符舟心头一颤,掏出手机想搜索那次火灾的相关新闻和报道,然而收获无几。
也是,遑论时间过去这么久,以秦照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早将那些消息处理掉了。
没办法,符舟只好又跟老婆子打听了些事。
其中让她陡然愣住的是,那个放火烧房的人,说是街上的一个人贩子。
以及火灾发生的时间,恰巧在她被拐的后几天这些信息整合起来,背后的疑问让符舟心乱。
“好在恶人有恶报,那个天杀的人贩子犯事不久后就被抓了起来,现在都还在牢里蹲着哩。”
“”
符舟突然有了个很强烈的念头。
离开混混街后,她没有直接回老宅。
而是在路边拦了辆的士,搜索了一个地址。
回到老宅,已经是傍晚。
吃过晚饭,符舟独自坐在院里一棵槐树下发呆。
“下午去哪儿逛了那么久”
倏忽一条羊绒披肩从背后围过来,裹住了她半截身子。符舟抬眼,看着符临在对面的石凳上落座。
她回话“就逛了几个商场。”
这会儿符远山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兄妹两个讲起话来也没得顾忌。符临沉声“还想瞒我舟舟,你回家后状态一直不对,魂不守舍的。我以为那件事早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还要去那条街,和、和监狱”
“哥,你跟踪我”
院里灯光并不明亮,符舟吃惊地盯着对面,却不大辨得清符临的神情。
只听符临说“我实在太担心你。”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
符舟不好责怪,解释道“哥,自从出事后,我知道你对我的保护欲特别重。可是跟踪这种事不要再做了,我不喜欢。而且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没事。”
符临沉默许久,再开口,一句提醒“舟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符临还是担心,符舟干脆直言“最近我久违做了次噩梦,不想潜在地积累负面情绪,今天去那条街,是为了更好地直面过去。哥,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怎么调节自己。”
“那监狱呢,你去看那个人贩子了”
“我去看他,是有事要弄清楚。事故之后,妈立马就把我带去了法国,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们只告诉我,人贩子罪有应得,判刑很重。可今天我才发现,我错过了太多事情。”
不经意抬头,漫天繁星落进眼里。
符舟勾了勾唇“哥,我知道是谁救的我了。”
其实在事故中,她还是受老天爷眷顾的。
那个噩梦的后半截,并不是噩梦。人贩子受了伤,没再动她,就把她转移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没灯,漆黑一片,空无一物。
她坐在张椅子上被绑得很紧,手腕和脚踝磨破出血都挣不开绳索。可在力气用尽,甚至都想放弃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
她恐慌,以为是人贩子又要强来,门缝底下却传来窸窣声响。此外再无动静。
于是她放倒椅子,艰难缓慢地爬了过去,惊喜地在门缝边反手摸到了一把小刀,正是刚才被某人递进来的。
她大喜过望,急忙割破了绳索。而后起身拽门,更神奇的是门也开了。出去后凭借微弱的灯光,她想搜寻人影,却只看到门外掉落的锁链和一根细细的铁丝。
就这样,她逃了出去,并迅速报警。
但是后来,她始终不知道那个在沉沉的遥夜和恐惧的深渊里,温柔将她拯救的人,姓甚名谁。
直到今天人贩子告诉她,放走她的人,是秦照。
“跟地下室挨着的铺面也是我的,我一直在门口藏了个监控。你逃走后我查看过,后半夜拍到的人只有那个瞎子。就几分钟他一个来回,你跟着也跑了出来所以就是他放走你,断了我财路。我不甘心,跑路途中又折返想要报复他,结果只烧死了他老子,他倒是命大。”
人贩子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符舟忽然红了眼“哥,你还记得周五在餐厅见到的那个男人吗是他救了我。可也因为救我他付出了巨大代价。”
没错,如果秦照没救她,他爸就不会被烧死。
她以为他见死不救,可最后,他因她失去至亲。
符舟颤着肩,止不住的眼泪滑过脸庞。
“舟舟,世事难料,都自有安排,你也别太自责。而且我们现在既然知道了,好好补偿就是。”
后头符临问清楚了事件经过,思量说“这样吧,我跟爸妈商量下,会给秦照一大笔酬劳。”
符舟却摇头“不,他不缺钱。”
他缺觉。
“哥,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他的恩,她自己来报。
符舟再细细回想那时在地下室,除了脚步声,确实还有细微的盲杖落地声。
那个前脚破灭掉她希望的人,后脚却还是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深夜回到房间,符舟拨通了电话。
“秦先生。我是符舟。”
虽然已整理好情绪,但声音溢出喉咙,还是轻微发颤。
“符医生”
听得出那头秦照有些惊讶。
符舟咬着手指头,轻柔低语“秦先生,之前我说话有失分寸,现在诚心跟你道歉,对不起。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为了表示歉意,我想继续我们的咨询。一天不治好你的失眠,我就一天是你的心理医生。”
“你看可以吗秦先生。”
小心翼翼的询问,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
片刻后,电话里秦照的声线透出丝慵懒。
“下周五下午,准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