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关去看布告,除了与医院里的同志用来联系的那则布告之外,他还重点关注了两则寻医问药的布告,并且将布告内容记下来讲给了方木恒听。
此时此刻,得了方木恒的夸奖,何关咧嘴一笑,没有说什么。
实际上在何关看来,应该是他来夸赞方木恒才对。
昔日那位空有革命热情,实际工作经验非常贫瘠、经常闹出笑话的方大少,现在俨然变了一个人,非常谨慎,认真,很多微小的细节都能够及时捕捉到。
当然,他何关同样是如此,在长期的复杂、残酷的斗争工作中,一步步成长、进步
两人皆是一幅落魄、寒酸的模样,躲在角落里啃干冷硬硬的窝头。
很快便囫囵哄骗了肚皮,远离医院两个巷子后才向人打听了工匠弄的方向。
牛肉锅贴、春卷、盐津干丝、胡辣汤、豆腐脑、玫瑰糕、海棠糕以及松糕,这些琳琅满目的早点,实际上来自四家颇有名气的早点铺子。
确切的说,是以机关总二院为圆心,四家铺子代表了四个方向。
享用早点的时候,程千帆状若闲适的看地图,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中华门的方向。
豪仔忘记买的松糕,便是在那个方向。
“日本人在中华门盘查严密,过往行人都要搜身。”豪仔说道,“就是半大小子,都会严格搜身,动辄要人脱光上身检查。”
“这是在检查身上有没有受伤。”程千帆略一思索,说道,“这说明日本人要抓的人受伤了,而且是上半身有伤在身。”
而且,最重要的是,中华门这个位置很特殊,有一条从鸡鸣寺来中华门方向的小火车道路。
程千帆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昨夜军车呼啸,日本人、汉奸好一通忙碌,是鸡鸣寺方向又出事了。
“帆哥,要不要我派弟兄们过中华门打探”豪仔想了想问道。
“不可。”程千帆摇摇头,“现在可以判断是鸡鸣寺那边又出事了,至于说是发生何事,我们无从得知。”
他对豪仔说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才不应该去打听和靠近,这是在复杂和陌生的新环境下自保的第一原则。”
程千帆表情严肃,“明白了吗”
“明白了。”豪仔郑重点点头。
程千帆慢条斯理的享用早餐,他对鸡鸣寺方向到底发生了何事是非常好奇的,但是,正因为无比好奇,他知道,在获悉鸡鸣寺方向的真实情况之前,绝对不可向这里有任何的多余和不应该的关注。
“准备一下,上午随我回老虎桥。”程千帆喝了一口豆腐脑,忽而说道。
“要出院了”豪仔惊讶问道。
早上那位赵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他还询问了医生,医生说还要继续住院养伤,最好不要过多活动。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总归要回去看看的。”程千帆淡淡一笑,说道。
他对于冈田俊彦之死,对于特工总部内部到底发生了何事,端地是好奇的紧啊。
当然了,程秘书回老虎桥的充分理由是
从矢野藤以及白川那里获知如此骇人听闻之消息,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回老虎桥,向楚铭宇当面汇报的。
昨夜的暴雨,冲垮了一道低矮的院墙,地上的积水有半脚深。
燕巴虎咬着烧饼,踩在用烂青石垫起来的高处,有些不耐烦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这个戴着鸭舌帽的家伙。
“叼,一大早的打扰老子吃饭。”燕巴虎瞪了男子一眼。
“燕香主,真的有情况向你汇报,真的。”鸭舌帽男子舔着脸笑,赶紧说道。
燕巴虎的安清帮在这一带的香主。
燕巴虎几大口将烧饼吃完,却是噎住了,卡的脸红脖子粗,自己捶打自己后背,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他直接给了鸭舌帽男子一巴掌,“你个叼毛,差点噎死老子,个卵。”
无端挨了巴掌,鸭舌帽男子自是生气,却又不敢发作,只能讪讪笑着,还得掏出香烟盒,敬烟讨好。
“说吧,什么事”燕巴虎一把将鸭舌帽手中的烟盒夺过来,看了一眼只有两根香烟了,他取了一支香烟,将烟盒丢还,骂骂咧咧,“郝泉,你个叼卵,越混越回去了。”
郝泉忙不迭的摸出洋火盒,划了一根洋火帮燕巴虎点燃烟卷,伸手指了指南边方向,“燕香主,那家有问题。”
“哪家”燕巴虎美滋滋的抽了一口,吐出一道烟雾,随口问道。
“姓刘的那一家。”鸭舌帽说道,眼中露出兴奋的神色。
“你个老卵,工匠弄姓刘的好几家,说清楚点。”燕巴虎给了鸭舌帽一个头皮,目光闪烁,说道。
“就是那个刘印文。”鸭舌帽说道。
“他家怎么了”燕巴虎皱眉,嘴巴里嘟囔了一句,“姓刘的个穷鬼”
“昨天夜里雨大风大,我出来撒尿,就看到那刘印文家里来了好些人。”鸭舌帽说道。
“来了好些人”燕巴虎来了兴趣,眼睛眨了眨,问道。
“是啊。”鸭舌帽说道,“大晚上的,那么大的雨,我就觉得这肯定有古怪。”
他搓了搓手,继续说道,“我就盯着刘印文家瞅着。”
“你就不能猫过去偷偷看看啥情况”燕巴虎瞪了鸭舌帽一眼。
“不敢啊。”鸭舌帽讪讪一笑,“他们那么多人,要是被发现了,那可就倒霉了。”
“叼个怂包。”燕巴虎骂道,“说吧,发现什么了”
“那些人在刘印文家里呆了小半个时辰。”鸭舌帽说道,“昨天那可冷,我就一直盯着。”
说着,他献宝一般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给了燕巴虎,“燕香主,这是我在地上捡的。”
“啥玩意”燕巴虎接过纸张看,上面的墨迹被打湿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什么,鬼画符,老子又不识字。”
“被雨水打湿了。”鸭舌帽赶紧说道,“不过,昨天我看了,当时还能认出有抗日俩字。”
“抗日”燕巴虎眼眸一缩,“你可看清楚了”
他盯着鸭舌帽,“你个叼卵,你还识字”
“燕香主,咱是国小毕业。”鸭舌帽骄傲说道。
“这么说,那姓刘的是抗日分子。”燕巴虎摩挲着下巴,他示意鸭舌帽跟着自己过来,“你个叼傻,来这边,没人。”
鸭舌帽知道燕巴虎这是信了自己的话,心中高兴不已,忙不迭的跟着燕巴虎朝那僻静处走去。
“姓刘的绝对有问题。”鸭舌帽说道,“弄不好还是抗日要犯。”
他舔着脸,目光中带着希冀和兴奋之色,“燕香主,这可是大鱼啊。”
鸭舌帽用骄傲和讨好的神色,“燕香主,咱郝泉有好事第一个想着找您老人家汇报,够意思吧。”
“够意思,太够意思了。”燕巴虎嘴巴里咬着烟卷,含含糊糊说道,拍打着郝泉的肩膀。
蓦然,郝泉的目光凝住了,他用无法理解的惊恐目光看向燕巴虎,同时双手双脚竭力挣扎。
燕巴虎直接用左手捂住了郝泉的嘴巴,右手拔出匕首,在脖颈上滑过,嘴巴里念念有词,“咱也不想的,郝泉,是你自找的,是你自找的,别怪咱,别怪咱。”
很快,鸭舌帽的双腿踢蹬了几下不动了。
燕巴虎松开手,看着鸭舌帽瘫软下来,顺溜着落地,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就那么的蹲着看地上的死尸,目光中带了不忍之色,不过,很快,不忍之色化作咬牙切齿,“郝泉,当汉奸该死,你该死,该死。”
他将地上的尸体背起来,猫着腰,淌着没过脚脖子的积水,朝着那僻静无人处而去。
待燕巴虎走远了,两个脑袋探出来。
“中华多义士。”方木恒表情认真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百姓,我们的人民,他们也许不晓得那么多的主义和大道理,他们却有着最朴素的认知。”
“得了吧。”何关看了方木恒一眼,“这家伙是刘大哥的学生,听惯了刘大哥的讲课,他懂得主义和真理可不少。”
方木恒惊愕的看向何关。
“燕巴虎,闯空门的惯犯,我亲手抓进牢里的。”何关说道,他的表情略有些古怪,“没曾想,这家伙在牢里拜了师。”
方木恒张了张嘴巴,惊呆了。
“什么”楚铭宇从座位上长身而起,惊愕问道,“冈田俊彦,真的死了”
“死了。”程千帆点点头,“侄儿在奇玩街遇到了矢野藤带人搜查,矢野藤说得,说冈田俊彦死于新四军的偷袭之手。”
“怎么会”楚铭宇喃喃自语。
从程千帆的口中得知这个冈田俊彦对于他谋取行政院院长一职,似是颇有支持和认可之意,楚铭宇自然是欢喜的,他琢磨过,若是能进一步拉拢,确定冈田对自身的支持,如此,他谋取行政院权柄一事的希望将大大增加。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还未来得及和冈田见面,这厮就失踪了,现在倒好,这个短命的日本人竟然死了。
“按照矢野藤以及梅机关庶联室的白川的说法,冈田俊彦是死于新四军的伏击。”程千帆说道。
楚铭宇听出来了程千帆这句话中似意有所指。
“什么意思”他皱眉,“莫非是另有隐情”
“是不是另有隐情,侄儿不敢确定。”程千帆思忖说道,“不过,一名梅机关庶联室室长,竟然遭遇新四军的伏击,这”
他摇摇头,“侄儿是百思不得其解,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是啊,此事只是想一想,就令人惊讶。”楚铭宇叹息一声,说道。
他的心中忽而有一个念头闪过,莫非这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而且,侄儿从白川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同样惊人的消息。”程千帆说道。
楚铭宇看着他,示意他不要卖关子了,快些说话。
“当时矢野藤和白川在奇玩街搜捕,抓人,目标是丁主任的手下汤炆烙。”程千帆说道。
“抓丁主任的手下”楚铭宇露出思索之色。
“是的,不仅仅是汤炆烙,据矢野藤所说,特工总部的另外一个组长童学咏也在抓捕之列。”程千帆说道,“日本人指说汤炆烙与童学咏二人是重庆分子”
“汤炆烙与童学咏是重庆分子”楚铭宇大惊,他是知道汤炆烙与童学咏的名字了,若是平常,他自然不会关注到这两个小特务头目,只不过,此二人是丁目屯从上海带到南京的得力手下,他对此二人的名字自是有所耳闻。
丁目屯精挑万选,从上海带到南京的两个手下,竟然是重庆分子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
其震惊程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要在冈田俊彦之死带来的震惊之上
无他,楚铭宇即刻便想到了此前发生在民生桥的针对汪先生的刺杀事件
“民生桥”楚铭宇低声说道,然后他坐回到座椅,看向程千帆,“千帆,你如何看待此事,你觉得这件事和民生桥刺杀汪先生事件可有关联”
“呃”程千帆看着楚铭宇,目露震惊之色,他是真的震惊了,并非假装。
他的初衷是将冈田俊彦之死拉扯到汤炆烙以及童学咏的身上,从而进一步撕扯和扩大七十六号与楚铭宇之间的过节。
却是没想到,楚铭宇得知汤炆烙与童学咏是重庆分子,竟然直接联系到了民生桥刺杀汪填海之事上面去了。
或者,确切的说,程千帆并非没想过将此事攀扯到民生桥刺杀案件上去,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原因很简单,有些攀扯可以,有些攀扯,一旦涉及到某个绝对重量人物,便会下意识的引来关注和琢磨,会被重点解读。
故而,程千帆没有选择那么做,他锁定冈田俊彦之死与汤炆烙、童学咏是重庆分子之间的关联,这是刚刚好的。
却是没想到,或者说是楚铭宇的思维如此迅捷,竟然立刻便想到了民生桥刺汪事件上去了。
只能说,楚铭宇不愧是汪填海的大管家和铁杆追随者,对汪氏果然是忠心耿耿啊。
“这,不会吧。”程千帆倒吸一口冷气,用不确定的口吻说道,“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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