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成林不和肖洁打嘴仗, 得立刻给等着的领导汇报这次见面情况。
柳静玉谈话内容,不仅在拉拢和收买白血,更是在明白地告诉中州人, 除了她,没人能弄明白这对兄妹基因里的秘密。
并且, 白血的身体撑不住了, 不尽快做出决定, 若白血死去, 拖延时间的中州将成为耽误疫苗开发的罪魁祸首。
这样大的罪名,慕成林担不起。
领导安抚他“先想办法缓和白血对我们的敌意,起码进行一定的医疗救治。”
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提白血的抗拒, 只说他样呕血不止的状态, 普通的医疗手段根本无效。
能想什么办法
慕成林烦躁得不行, 抓救命稻草一样抓崔梅“白血病情恶化, 你来得正好,先劝他吃药。”
千万别在公开审判前死了。
崔梅对白血的身体心知肚明, 在桂城的时候他已经是拼命了, 便点点头道“我想和他谈谈。”
地下三层,阴暗冰冷, 带着熟悉的血腥味,还有在梦里也无法摆脱的绝望。
崔梅注视着被铂金镣铐捆绑, 瘦得几乎没有人形的白血, 恍若隔世。
白血看他一眼, 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崔梅将右手上的药片递过去“你还好吗”
白血没有回答。
崔梅知道他多疑, 将每片药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在手掌心。
这一次, 白血没有拒绝,低头含住她凑过来的手。
慕成林吃惊极了,原来还是根子上不信任他们
肖洁见他那样,嗤笑一声,白痴
然而白血吃完药,并没有就此松口,而是死死地咬住崔梅的手指。
他的白发摇晃,荡出藏在其中的那双白眼,以及眼眸中的痛。
用了死力,崔梅的身体因为疼痛扭曲起来,但她一声也没有哼,任血沾满白血的双唇,直落在他胸膛上。
白红交缠,诡异又迷惑。
慕成林骂了一声艹,就要进去阻止。
然而崔梅扭头,一个眼刀杀过来,警告他们不许轻举妄动。
肖洁挡住慕成林,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别去打扰了。
直到崔梅发出一声呜咽,左手拎的大大袋子落地,白血才松了口,将满嘴的血吞咽下去。
他哑着声音“你觉得我好不好”
崔梅扯下一块衣角,将见骨的手指包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你和海城的人谈条件了
白血阴阴地看她一眼。
“柳静玉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白血依然没有回答。
崔梅了解白血,敏感多疑又偏执,对她和白芳之外的人不肯交付真心。
也确实因为这点谨慎,他们三人才能活到现在。
因此她不以为意,开始讲白芳的情况。
自从杨俊业回军研所后,崔梅每个周都会提交见白芳的申请,每次都会被第一时间批准。
每次去,杨俊业亲自接待她,向她解释上个周和下个周的治疗安排,用了哪些药物,达成了哪些效果,有哪些困境。
而白芳的现状,虽然在昏迷中,但因为专业医护的照顾,整体状况好了很多。
崔梅的声音不紧不慢,不焦不燥,努力安抚白血的情绪。
她又从地上的大袋子里掏出一张照片:“你看她,是不是比我们照顾的时候好了很多”
白血没有看。
慕成林啐了一口“这是块石头啊”
肖洁深吸一口气,人要那么容易改变,就不会有本性难移这种老话了。
崔梅没有放弃,继续道“周郁说只要我们留在中州,她会想尽一切办法保障我们的基本权利。也许不会彻底自由,但任何研究,只要我们不愿意的,都可以拒绝。”
她发自肺腑道“白血,我们可以信任她,一起留在中州吧,不要去柳静玉的海城。”
白血突然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如同夜枭的惨叫在空中回荡。
他直到笑得咳出血才停“你才放出去几天,就被拉拢了”
又逼问“你不是一直想带白芳去海城”
崔梅却道“现在不了。”
那会儿中州什么都没有,但只要周郁在,一切都会有的。
崔梅心疼却无能为力,许久道“我有眼睛看,我有心去感受,我可以凭理智判断。中州虽然实力有限,但”
白血却道“中州给的不够,柳静玉说能救白芳,并给她自由。”
崔梅深呼吸道“我接触过中州的人,我了解他们,所以能相信。我不了解柳静玉,但她的承诺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绝对不会相信。”
白血没有否认,但却反问“崔梅,你一直想去海城,合了你的心意怎么又变了”
崔梅不得不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又陷入了僵持之中。
崔梅无可奈何,豁出去一般道“如果你能做一件事,或许能改善你现在的处境。”
将地上的大袋子打开,露出里面厚厚的图纸。
她仰头道“你跟我去三医院,将缠在医院内部的各种植物根系清理掉就行。我用性命担保,复建好三医院,白芳一定能得救,你也不必和海城做交易”
白血冷冷地看着她“崔梅,你还记得杨柳吗”
崔梅记得。
那是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女人,对白血和白芳总是笑吟吟的,也常悄悄给他们送吃穿用品和玩具。
崔梅喜欢她来,白芳也会松口叫她妈妈。
每当那时候,易怒的白血也会安静下来,虽然不靠近她,但也不会拒绝。
白芳偶尔不会听从白鹏飞的命令,但绝对不会拒绝妈妈的请求。
崔梅只是不明白,白血为何连她都没放过。
白血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决定杀白鹏飞的时候,对外面一无所知,并不知道白鹏飞狂喜地将那些活性细胞送去了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自己和白芳有什么用,更不知道地下研究所到底想做出什么东西来。
他躲在夹墙的阴影里设陷阱的时候,听见过白鹏飞对杨柳道“姓柳的不让我们参与疫苗是个错误,我要叫他知道,没有他们,我照样可以做出来,甚至比他们更早完成。”
杨柳小声劝说“舅舅不是针对你,只是你也太激烈了些。他想让你改变态度”
白鹏飞反问“什么态度我比他强,难道还要求他等他拿到那些细胞,就该知道来求我。让海城生研所来求这个他看不上眼的草台班子私人研究所,你不觉得大快人心”
杨柳叹气“你对孩子们也太过了些。”
白血当时设陷阱的手顿了一下,想起不多的温馨记忆。
杨柳说过“妈妈想救你,想也许生下妹妹会好,结果妹妹和你一样。妈妈没办法,你一定要对妹妹好,因为她是因为你,才来这个世间受苦的。”
然而白血的妄想只持续了一秒,白鹏飞就道“我的孩子,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算叫他们去死,又能怎么样”
杨柳没有否认白鹏飞的话,道“有的人打着走,有的人要牵着走。白血越来越大,你越压制,他越反抗。你看白芳,我好好待她,她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你呀,总是不会用方法”
白鹏飞就笑“这不是有你吗咱们夫妻,一个刚硬,一个怀柔,互相搭配才是最好的。”
相对笑起来。
当时的白血流着泪,唾骂着自己,将陷阱设了一层又一层。
他要他们死无全尸
这些痛苦的旧事早该遗忘,却让柳静玉翻了出来,以为抓住什么宝贝一样要挟他
论可恨,柳静玉超越他重获自由以来遭遇过的所有人。
岂能容忍再有人捏虫子一样捏着他们
崔梅见白血面容扭曲,又陷入痛苦的回忆,以为他提起杨柳终究是怀念家人温情了。
便道“等白芳醒了,我带她回桂城看看樊阿姨,她对我们家人一样,一定会接纳我们”
樊阿姨就是桂城的那位仓管阿姨,也是他们在桂城最信任的人之一。
当年白血摧毁地下研究所,带着她和白芳浪迹天涯。
三个半大的孩子,对外界一无所知,像警惕的野兽一样求生存。
被骗过,被欺辱过,也从别人手中抢夺过食物。
流浪到桂村,饥饿难耐之下闯入仓管樊阿姨的家中,本想趁她不注意偷走粮食。
可樊阿姨发现他们,主动捧出家里的粮缸,奄奄一息道“我老了,反正要死了,吃了也是浪费。你们还年轻,吃饱才好上路,去更好的地方”
向来心狠的白血没有攻击,因为白芳拉住他蠢蠢欲动的影子,说“哥哥,我们不能一直到处流浪啊,我们得有个家。”
桂村成了他们的家。
然而白血露出嘲讽的表情,就像当年白芳问“哥哥,妈妈呢”
就像崔梅私下确认“你连杨阿姨也没放过”
那种嗜血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冷漠道“崔梅,想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永远不要对别人有太高的期待。”
崔梅忍住泪道“白血,只要我们留在中州接受审判,早晚可以有新生活。桂城不是外面的地方,樊阿姨他们也不是外面那些人,那是白芳付出命去保护的家”
女声尖锐,极具穿透力,站在地下室门外的慕成林和肖洁听得一清二楚。
肖洁叹口气,真难说服,看来成功的希望不大。
慕成林有点烦躁,摸出一根烟问她“我能抽吗”
灾变里烟草难得,他现有的这些,还是从北线战场撤退的时候偶遇一片变异的烟草田。
小心珍惜地抽着,依然在减少,就如同他对周郁的妄想,伴随着时间,可能性一分分变少。
肖洁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白血已经拒绝了沟通。
她总是不懂,只有毁了旧的和不好的,才会有新的。
崔梅继续努力道“我们只差一点了,我们距离正常的生活只差一个审判了”
白血闭上眼睛,再不回话
崔梅愤怒道“樊阿姨绝对不会放弃我们”
慕成林喷出一口烟,中州派去桂城的调查组早就回来了,而那位姓樊的仓管阿姨送行的时候,崔梅明确说了,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去,不要管了。
桂城确实不太可能来人。
肖洁皱眉“派人去桂城接人”
慕成林摇头,时间隔得太远,人为操作的痕迹太重,白血又不是傻子,只会反效果。
除非那位樊阿姨能在一两天内出现
慕成林觉得有点憋,敲完门出去透气。
可还没走出大门,又重新折返回重刑犯楼的地下室。
崔梅已经走出地下室,背对肖洁站在门口,深黑的瞳孔里面闪耀着银白的光芒,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
她执拗地看了慕成林一眼,用力将头扭开,不想让别人看见其中的脆弱。
慕成林忍不住走上去,对她道“崔梅”
肖洁闷着声音“别烦她,让她安静一会儿。”
三医院的事,彻底没指望了。
慕成林将肖洁和崔梅留在地下,自己再次离开重刑犯楼。
已经很多天没回过家了,还是得回去睡个觉,便去开自己的车。
然而车破,打不燃火,车屁股狂冒黑烟。
慕成林骂着王八蛋,开始修车。
门岗跑进来,恭敬道“慕局长,外面有人找您。”
什么人找人居然找到监狱门口来了
要紧的事有卫星电话,熟人不会这个点来,怕不是什么陌生人吧
慕成林想说,明天去治安局办公室门口等,然而门岗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禁不住问“谁,你说谁找我”
门岗重复道“慕局长,是一位姓樊的老阿姨。她说她从桂城来的,当初和你约好,会来中州配合调查白血之事,正在外面。”
慕成林猛地站起来,连快要修好的自行车也顾不上了,直往大门跑。
跑了几步禁不住奇怪,明明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怎么那么高兴
樊阿姨风尘仆仆地来,身后跟了两个各拎两个大皮箱的年轻小伙子。
四个箱子打开,三个满箱子的纸钞,一个满箱子的资料和文件。
樊阿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专案组走的时候,我带着人在外面凑钱,没来得及跟他们一起来中州。这些资料,也是我们亲自一个个地方走去问了的”
她两眼绯红“我们这些大人,明知道白血这些年带回来的东西可能有问题,但为了活下去,都自私地不管不问。其实与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既然立铁为誓,有个机会重新做人,那就把前事了了,桂城的子孙后辈才能更堂堂正正”
一个箱子的资料,是这些年来白血带回桂城的物品清单,以及循清单溯源后找到的可能的死者资料。
其中大部分死者和白血差不多,都是混在荒野上的孤狼,实在找不到亲属了。
小部分有亲朋故旧的,都留下了地址和联系方式。
三个箱子的钱,是全桂城变卖各种家底凑的,用于补偿。
如果不够,桂城人有承诺书,每个人都签字盖手印了,愿意以未来多少年的收益继续弥补。
或者对方提出要求,他们会尽力去完成。
子子孙孙,桂城把这些罪都担下来。
樊阿姨看着慕成林道“无论是死还是罚,我们愿意一起承担。请你,不,求你一定为我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