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光柱闪开了, 杜若把手搭在廊柱上,平平气息,缓声问。
“所以呢”
“杨氏生在河南, 具体何时何处无人知晓。五岁时被人牙子贩到蜀中,在商贾人家做侍女。说是侍女, 这样小的年纪能做什么活计所以其实是养娘, 预备精心调养大了,做家妓招待贵客的。后头大约是招待过杨玄琰,被他看中,收罗抚养,待跟随杨玄琰到洛阳时,已在他身边有两三年了。”
果儿边说边抬起眼瞧杜若的反应。
“杜娘子与杨氏交好日久,恐怕她肯透露的, 十中不及二吧”
杜若嗯了声,面上微微发红,时拿捏不准当用什么语气说话。
所谓待客家妓要如何营生,她恍惚知道,又不愿深想, 倒是忽然明白阿玉为什么不愿意用侍女, 又为什么对娇滴滴,行动必有侍女跟随的高门女眷颇有微词。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儿,既然已经册妃, 又入了杨家族谱,前尘往事不提也罢。何况咱们王爷与寿王关系尴尬, 越发不能去讲他家娘子的是非了。”
果儿不为场面话所动,只管自顾自讲下去。
“奴婢曾在花鸟使任职,跟随在王洛卿身边, 替圣人网罗天下美女。杨氏曾在咸宜公主的婚宴上露过面,惹得洛阳许多亲贵打听她的出身,得知真相后便纷纷作罢。后来杨玄琰找上奴婢,带了三四个女郎任由挑选,奴婢独独挑中杨氏,亲手把她带到王洛卿跟前。算上旁人所献,那回共有二十多人,唯有杨氏,王洛卿一眼便决意把她献给圣人。”
杜若愕然。
“嗯阿玉原本是要献给圣人的吗那为何去岁上巳节为皇子选妾侍,阿玉又来了呢以她的容色,只要露面必然中选啊”
果儿冷冷一哂。
“王洛卿与奴婢皆独独挑中杨氏,是因为她的面貌酷似惠妃,虽然年轻,性情又大不相同,因而神情两样,可是某些角度看过去,简直一模一样”
杜若愣了下,脑中轰然炸开个大胆离奇的想法,进而被它吓得跌坐在鹅颈椅上怔怔自语。
“竟有这回事”
月亮划着步子溜进浓云,天地间一片黯淡,现在杜若几乎看不清果儿的脸了。
“王洛卿与惠妃素有旧怨,早想借新人扳倒惠妃,直不能如愿,自从见到杨氏,便自谓利器在手,处心积虑要叫她惊艳登场,好在圣人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而再,再而三拖延送她进宫的时机。奴婢害怕得罪娘娘,私下提醒飞仙殿的掌事宫女碧桃。”
杜若惊道,“就是中贵人如今的妻子,碧桃吗”
果儿慢慢道是。
“恰好惠妃要给皇子们选妾侍,她有意给王洛卿一个教训,叫奴婢把杨氏安插在那批秀女里头,不论指给谁都好,成了皇子的房里人,圣人便不能染指。”
杜若把去岁选秀前后七七八八的末节想了遍,抬手揉揉太阳穴,叹息道。
“果然世事都是命中注定,惠妃大约也没想到,偏偏就是寿王看中阿玉,硬要册她为妃,不惜为她得罪杨家。早知如此,恐怕惠妃宁愿将阿玉远远送回蜀地,也不会让她在郯王府亮相了。”
果儿笑了笑。
“杜娘子心善,还没明白奴婢的意思。”
杜若脸上浮起个尴尬的表情,思虑片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妾明白中贵人的意思,妾方才也想到了。如你所想,于王爷自然大有裨益。可是你不认识阿玉,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寿王待她实在是古往今来难得见的痴情,就不论身份贵贱,只说阿玉平日里纵情肆意的性子,能容她如此,可见寿王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
她顿顿,摇头。
“要拆散这样一桩姻缘,是极难极难的。妾要怎么说服阿玉,圣人是比寿王更好的夫君呢就凭从前惠妃所得的盛宠吗就连惠妃都未能在生前正位中宫,阿玉又何必以已经到手的王妃之位,去换一个不确定的贵妃之位”
果儿眯着眼睛审视她。
杜若的大胆、针见血和有所顾虑,都令他十分心折,他几乎要捶胸顿足的懊恼,为什么是李玙先看中了她
真奇怪,果儿向来自诩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也从来不曾在什么圣人、亲王面前自惭形秽。
他不过是比他们低些,可是漫漫一生之中,他有的是机会逆风翻盘。
譬如杨玉,不就是因为他的放手搏,才令人震惊的成为寿王正妃吗
所以天潢贵胄又有什么了不起,倘若时局配合,他果儿难道就不能搅动风云,火中取栗,开创万世基业
他可太需要像杜若这么聪明的女人辅佐了。
偏偏,这个女人容色太过突出,引得如李璘、柳绩那样蠢钝的男子也敢垂涎。
杜若以为谜底已经揭晓,挽着手软声道,“风里凉,咱们进屋吧,今日预备了好酒好菜,中贵人不妨留下吃口。”
她软绵绵的声气,是把果儿当自己人,毫不见外的意思。
可是果儿反而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皱着眉道。
“杜娘子出身清贵,想不到那些龌龊腌臜的事儿。家妓通常未及天葵便服下药物,终身不能有孕。”
“啊”
杜若轻轻惊叫,瞪大了眼盯住果儿,颤声问。
“此话当真”
她的讶异和重视令果儿十分受用,遂肃然点头。
“此节乃是杨玄琰亲口对奴婢所言,彼时他唯恐手中女郎没有销路,径哀求奴婢,说唯有如此才好服侍贵人,还说谁家主母愿意房里人有孕。他却不明白,天家与寻常富户不同,孩子是不嫌多的。不论服侍圣人还是皇子,都不可能选择不能生育的女子。”
“王洛卿并不知道”
“对。奴婢担心事有曲折,万圣人从中截胡,将杨氏收归己用,反而不美,所以不曾告知王洛卿。这样即便杨氏得宠,也不会真正威胁到惠妃。”
杜若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冷硬如冰。
“所以世上只有杨玄琰与中贵人知晓此事”
“还有杨氏自己。”
果儿意味深长的直视杜若双眼。
“这些时,恐怕杨氏心绪不宁的很吧正如杜娘子所言,寿王对她往情深,王府之中别无侧室,所以,她要眼睁睁看着寿王绝嗣吗就算寿王肯,圣人能容他如此”
杜若看着果儿志在必得的神情,忽然觉得与他颇有共鸣。
两人都是跃跃欲试,满心不甘,想在这世上争个光辉灿烂位置的人。
所幸,她的位置虽然还不知道在哪里,已经得到李玙真心的爱意,且不论这爱意的成色有几分,他总不是别有所图。
毕竟,她有什么值得他贪图呢
果儿收敛了探问和推敲,平静的屈身行礼。
“奴婢要往永王府接王爷去,杜娘子略等等,要不了刻钟的时候就能回来。”
“辛苦中贵人两头奔波。”
“奴婢告退。”
杜若望着他急急奔忙的背影沉吟半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回又欠了果儿一份天大的人情。
烈日炎炎,整座忠王府最凉快的地方就是淡雪阁。
张秋微喜寒畏热,当初嫁进来时从骊山移栽了十来棵苍老遒劲、巍峨挺拔的百年巨柏,将淡雪阁前后团团围住,迎着太阳往头上看,这些树冠彼此盘根错节、苍翠弥天,在整个长安城里也是一道少见的风景。
张秋微手里盘弄着柄泥金水仙花样的宫折扇,百无聊赖的问落红。
“大郎几日没来见我了”
“六日了。”
“这孩子,越大越任性,活像他阿耶小时候,也是这样,老是别别扭扭的。”张秋微笑着摇头。
落红瞧了她一眼,心里悬着,挪两步到她跟前悄声。
“回孺人的话,奴婢瞧着小王爷不单单是为了石楠的事儿与孺人怄气,还有桩”
张秋微吃了惊,“怎么了”
“大郎从前对孺人言听计从,桩桩件件都信服,让他往东从来不肯往西,为何如今生分了呢石楠的事儿,小孩子家家,时间长了就好了,可是如今大郎眼跟前,可还有个人,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呢。”
张秋微倏然警醒。
时间过得真快,细算算,杜家那个小崽子回到百孙院也有三个月了。
差不多就是从他回来开始,大郎对淡雪阁日益疏远,每每来一趟,总是心神不宁,点卯似的应付几句就要走。
张秋微顿时着急起来。
“果然上回你去杜家耍了通威风,焉知那小东西心里怎么记恨的这阵你上学里去,瞧见他们两个还是跟从前那般要好吗”
落红点头。
“孺人真该亲眼瞧瞧,大郎待他比待二郎、三郎还亲热。其实孺人何必为难自己,守着院子不出去。便是装病,这也病了大半年了。如今这府里就快姓杜了,孺人还指望着王爷有日回心转意吗”
对于杜若在她眼皮子底下夺了李玙的心意去,张秋微何尝不愤愤,不难过
可是一想到那位青梅竹马的郎君,每到褃节儿上只肯信任她个人的模样,她就又狠不下心与他针锋相对。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再差那么丝儿就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