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87、坐愁红颜老,二
    待到正日子前一天, 正该铺房送嫁妆。杜若难得甩开李玙清早出门,远远还没下车,就瞧见裴府门口大街上张灯结彩, 一片喜气洋洋。

    裴家是百年大族,七大姑八大姨, 拐着弯儿的亲戚数也数不清。

    裴五郎行商, 比人矮半截,可是做人却极上道,没发财时四面和气,发了财,亲戚有求到跟前的,借钱也好,借势也好, 无不周到满足。

    所以他娶亲,真心来祝福的有之,凑热闹的有之,蹭一顿好酒好菜的亦有。

    至于生意上的伙伴,同行的冤家, 听闻他娶了中宗长公主的女儿, 又是从前废太子的良娣,更要专门来瞧八卦,掂量掂量这个良娣能不能给裴五郎添助力。

    铃兰陪在杜若身边, 往外张望了一回,放下车帘。

    “安邑坊贴近东市, 向来巨商大贾云集,连货郎都比别处好赚钱,杨四娘可算是嫁进富贵窝儿了。”

    “天下顶顶尊贵的人她都嫁过了, 商贾而已,还怕闪了腰吗”

    铃兰笑起来。

    “倒不是这么说,奴婢是瞧见路两边几座酒楼都叫人包了去,摇着扇子看热闹的郎君没有着翠衣绿袍的,可是身边女眷,各个戴着沉甸甸的足金簪子、耳坠、璎珞,唯恐旁人瞧不出身家。”

    杜若听得有趣。

    “包场子瞧子佩晒嫁妆么这些人真是闲的生事。杨家如今憋屈,偏阿洄给皇帝做上门女婿去了,不好出头,公主那口气要抖搂抖搂,正好给他们瞧。”

    照本朝惯例,男方下聘礼,官家子弟按品级有律令详细规定,但女方嫁妆就没有一定之数。譬如杜蘅出嫁,聘礼有百贯铜钱,最后跟着嫁妆回到柳家的只有区区二十贯,柳绩也无甚可挑剔。

    子佩的一百零八抬嫁妆,最前面五十八抬都是土地,一个抬箱盛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漆盒,内里一块黑黝黝的田土,用红绸绑着,意思是一顷地。

    后头跟着十八抬是妆奁,有新房中将用的障幔、器具、陈设。

    再然后三十二抬,俱是长宁这些年积攒的首饰啦衣料啦花瓶啦屏风啦,多是夸耀富贵的浮夸款式,镶嵌金银宝石,一派珠光宝气。平时搁在屋里,点起火烛,成片光芒闪烁刺眼耀目,简直看不下去,大白天拿来游街倒是换得一片啧啧称奇之声。

    至于与屋顶齐高的大箱大柜,长榻短床,浴桶衣架等家具,抬箱不好装,海桐问过长宁的意思,提前一日使马车运到裴家后院,早已披挂红绸晾在太阳地里等待检阅。

    两边酒楼上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咂着嘴指指点点究竟还是皇帝家阔气,库房里扫扫,日常用度之物都能当多少钱帛。

    便有人撇嘴。

    “倒了台的人家儿,落到与商贾结亲,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了撑场面,连压箱底的宝贝也拿出来了”

    立时有人反驳。

    “杨家可没倒儿子尚了公主,本钱可不都留着贴女儿”

    再有武行酸唧唧地吐瓜子皮儿。

    “宗正寺清正廉明啊,这样好东西,当初堆在太子院时不曾查没,竟由着她带出来二嫁。”

    裴宅。

    新房的床帐摆设整齐,杨玉与杜若四周看看,样样都妥帖,才相视一笑。

    杜若道,“咱们出去吧,难为裴五郎在外头院子一直等,不好进来,又不敢走开,白陪了大半天。”

    “又不是你的夫君,心疼什么且让他站着去。”

    杨玉巡了一圈窗扇,手捻着窗格子上镂刻的雕花,镶嵌的绿玉金宝装饰,啧声连连。

    “身家还是有的,不过咱们也不输阵,障幔上全绣的金线,坠了珍珠。”

    “方才我走进来,连着两进院落,井栏、槽匮都用金银装饰,比我们王府还奢华。可惜阿洄不方便来,连公主与太夫人都不肯露面,终究遗憾。”

    杨玉嗤笑。

    “你说杨家避讳来避讳去,不就是怕阿瑁多心,白娶了咸宜可是连我都站在这儿,他们那么小心做什么可见这些人狗眼看人低,一肚子龌龊,瞧谁都与他们一样。”

    杜若白她一眼。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杨家单是长安城里就有快一千口人,说一句话喘一口气,太夫人都要掂量轻重,更何况废太子为什么披甲闯宫,真要造反还是旁人栽赃,到如今也没个结论。别说杨家了,但凡是个世家,谁敢沾上子佩也就是我,小门小户,与你,孤家寡人,敢趟这个浑水。”

    杨玉眉头一跳,脸色立刻变了,看杜若笑着不言语,并无收回的意思,她忽然发狠道。

    “谁说我孤家寡人我告诉你,我也有个好哥哥,这就进京投奔我来了”

    杜若的讶然转瞬即逝,倚着她肩膀玩笑。

    “真是哥哥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杜若与杨玉已为人妇,不好在外过夜,因此婚礼头一天晚上是子衿来陪子佩。

    沉星把热茶留在桌上,把顿着热水的炉子留在后廊下,再点了两个警醒的小丫头守在门外,早早睡了。

    姐妹俩把房间熏的热乎乎香喷喷,脱了大衣裳盘在床上回忆往事。

    桩桩件件再说重头。

    子佩一生之中最大的坎儿还是寿王出尔反尔,执意不娶,一提起来,顿时像个兔子气红了眼。

    子衿忙给她倒热茶。

    “做正妃的,生死拴在一处,往后他有个三长两短,阿玉未必有你下场好。”

    她这样说,子佩越发觉得李瑛死的冤枉,哭的更伤心了。

    子衿拍着她的背。

    “要哭今日哭个够,过了今晚,新妹夫跟前可不能提起阿瑛两个字。”

    子佩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凭什么阿瑛待我情深义重凭什么各个都叫我忘了他他人品端方,不说假话,才会着了坏人的道,到死还要背着恶名。倘若叫我知道是谁算计了他我,我定要为他报仇”

    “别揉啦”

    子衿知道她认死理,不拦住了,早晚往别人套里钻。

    “再揉明天顶着一双红彤彤的大桃子拜堂,成什么样子上回委屈,这回才是正经办喜事,你可不能哭坏了眼睛,新娘子不漂亮,夫家要说闲话的。”

    子佩边洗脸边抽泣。

    “人人都说惠妃害了他,心里过不去,才叫冤鬼索命吓死了。我觉得不是娘娘老给他挖坑,可没想取他的性命啊再说他哪有那么傻,几十个人就造反圣人可是杀神惹急了,龙池殿上一箭射下来你不知道,阿瑛对圣人,又是敬又是怕,怕比敬还多,他哪敢他把圣人当天皇神仙烧香拜着还不够。”

    竟是桩冤案么

    子衿手底顿了下,接过帕子狠狠擦拭,把子佩光溜的面孔揉的发红。

    “还说你上回在宴席上与惠妃顶嘴,回来祖母就病的起不来床,你当她是装的我阿耶才从四品,金殿上离圣人好几丈远,二叔和阿洄更是下脚料。你别以为嫁了一回太子就真登了天,人家的后脚脖子还没跟上呢你瞎搅和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子衿说着眼圈也红了,用力把帕子摁在子佩鼻子上,叫她擤鼻涕。

    “大难不死,后福就来了。你听我的,把这页翻篇儿。如今说起你跟阿洄的两桩亲事,祖母悔得肠子都断了,直说害了你们两个,公主与她置气,阿洄和二叔也与她置气。她老人家日日除了哭就是哭,连我阿耶都看不下去,打算搬回公主府,陪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子。”

    “祖母真病得厉害”

    子佩担忧起来,太夫人有年纪了,经不得风吹草动。

    “二婶叫我跟你说,不是阿洄不顾念你,实在他在公主跟前也难做人。况且,再来一回废太子那种事儿,难说阿洄如何了局。如今杨家除了你就是我,你就听我一句罢。”

    子佩接过帕子紧紧攥在手心,瓮声瓮气问。

    “还能怎么再来一回阿玉说寿王无心继位,要出京,早晚都是忠王顶上。”

    子衿百般的看她不上。

    “你就是个睁眼瞎反正还有擂台打呢,你不如多看看你的嫁妆,别人家嫁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你呀,你是把长宁公主府连根拔起”

    子佩被她说的破涕为笑,精神抖擞地把嫁妆单子拿在手里又点了一遍。子衿便闭目盘算明日酒席位次,为难新郎等事。

    子佩问,“你呢他再拖十年,你还等十年不成”

    子衿狭长的凤眼微扬,矜持自傲地点一点头。

    “要我像你这样金银傍身才敢嫁人,我不愿意。要嫁,我就嫁贫富生死都在一处,绝不怕他背弃我的好儿郎,痛痛快快过一辈子。”

    子佩简直被惊到了。

    从小到大姐妹俩就说不到一块儿去,子衿会在婚事上闹幺蛾子,她早料到了。可子佩也没想到,子衿会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生在世代公卿之家,说什么贫富生死就不说远了,光出长安城,你就受不住那个杜子美,考不上就罢,真考上了,指到蛮荒之地做个七品小官,你去还是不去”

    子佩自诩有经验,凑到子衿耳根底下。

    “当家做主母,单是约束下人就忙得团团转,可是离了这些人,你会生火还是会洗衣你喜欢做诗的,让大伯再好好挑拣。杨家除了你就是我,我嫁商户,你再嫁个考不中的举子,咱们家门楣全塌了。”

    子佩说完,老半天没听见子衿的动静,便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原来小时候,每每子衿看完好书,总会生出满肚子的大道理,抓住子佩和阿洄讲个没完,听得两人昏昏欲睡。

    要不是杜若不方便,她可不想跟子衿秉烛夜谈。

    子佩小心翼翼道,“挺晚了,要不改日再说吧”

    子衿熟极而流的捏住子佩耳垂。

    “你与阿洄真是”

    子佩咕咕哝哝地摆手,一滩烂泥瘫软在床上。

    “三姐咱们家独你满腹经纶,我与阿洄没一日不服气的明日我还要嫁人,你省省力气,差不多就得了。”

    子衿悻悻。

    “子不可教也你起来我问你,韦家、杨家、薛家、裴家,再算上你那好姐妹杜家,当初根基都差不多,如今只韦家独占鳌头,你道为什么”

    子佩顿感头痛,这题目大的再难收场,十天八天也讲不完。

    “韦家女儿抢着嫁亲王,自然高人一头。咱们家,你不稀罕荣华富贵,我呢,运气不好,竟赶上太子死了。”

    “呸”

    子衿手指头直点到子佩太阳穴上。

    “咱们家的根基就坏在祖母身上,她把咱们那几个姑姑,东送西送,一个送给武崇训,被安乐公主折磨死了;一个送给李重俊,受他造反牵连被杀;再一个送给李重茂,不知道死在何处;最后一个送给圣人,就生下如今的忠王。”

    子佩道,“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就全不知道。”

    子衿不理她。

    “好容易结下的亲眷,武家与李家要争天下,中宗子与睿宗子亦要争天下,她们在家是姐妹,出去反成仇敌,如何彼此帮扶多替娘家说一句话,都是罪过。如此安排,祖母以为是多方下注,其实是坏了杨家门风,拧不成一股绳子。”

    子佩眼珠子一转。

    “别说她们被祖母管教的唯唯诺诺,不能成事,譬如三姐你,英明神武,也不肯与我拧成一股绳子呀”

    子衿被她怼得噎住,怔了怔,没好气儿地一甩手。

    “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任性,我也没多乖巧,既然如此,咱们俩就顾着自个儿的小日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到这里,差不多行至中局,韦家接近拜相,杜家站稳脚跟,真杨受挫,假杨尚未形成,以惠妃为代表的武家彻底出局,至于李家,父子相疑,兄弟阋墙

    人物的结局也许最后读者会大跌眼镜,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度过了充实丰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