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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杳杳钟声晚,一
    果儿离了杨钊的宅院, 心境一片澄明。

    杨玉的金光大道在眼前,他的金光大道也刚刚起头。

    人一朝得意,总会立刻想起从前失意时, 肆意污损过自己那些人的嘴脸。

    果儿生平最恨的人,便是把他打个半死, 直接送出兴庆宫的王洛卿, 要不是那顿板子,他怎会欠下碧桃的人情,非得娶了她

    大功告成,他吹着口哨,连脚下也轻快了些。

    两个灰衣跟班儿从小街上迎过来,一个牵着马问,“哥哥骑马回去罢走道儿多了仔细脚疼。”

    另一个指坊门口的四层大酒楼, “这家店的手抓羊肉不错,哥哥吃了再回去”

    果儿看都不看他们两个。

    “让你们打听的人,如何了”

    淡雪阁。

    秋去冬来,临近年尾的这几日终于下起雪来,淡雪阁外高大遒劲的巨柏被雪花沉甸甸的压着。

    张秋微笼着暖炉从屋子里走出来, 看宫人们忙活。

    挨着松树的主干, 立起高度超过松树三尺以上的粗大竹竿,然后从竹竿顶上垂下密密麻麻十六根或是三十二根麻绳绑住松树枝干,张开成一个伞状的绳架。

    松柏的苍翠, 雪花的洁白与绳架的米黄组合在一起,是淡雪阁冬日的奇景, 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棵棵松柏撑开了没有伞面的竹伞遮风挡雨。

    “大郎小时候最喜欢看人装雪吊了”

    张孺人收了声,亦步亦趋的落红也随即站定。

    主仆俩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 一个穿了斗笠,都是轻暖舒适的好衣裳,站在雪景里却莫名有种形影相吊的孤寂。

    落红道,“要不,奴婢再去请请大郎”

    “算了。想来,下雨下雪都能来,不想来,春风和煦也不会来。我瞧着他贴心合意,他瞧着我,只怕是难伺候的很。到底不是亲生的,由着他去吧。”

    她这是泄了气鼓不起来,落红失望之余还有些埋怨,可是想想头回下雪李玙送来的貂皮好酒,又生出些指望。

    “昨儿奴婢去崔长史那儿领月钱,遇到大郎身边的人换马鞍子重钉马掌,又要买新弓箭,说是杜家小郎君的姐夫极擅骑射,领着两个孩子往终南山打猎,所获颇丰,大郎高兴的不得了,王爷也凑趣儿,专点了十来个人跟着,都交由那个便宜姐夫指挥使唤。您瞧瞧杜家人的手腕,一个带一个的,就都带进来了。”

    张孺人低了头不说话。

    落红复又一哼。

    “从前娘子刚嫁进这府里,吴娘子怀着二娘子,身子虚的不能下床。大郎还小,又粘人,跟在娘子身边咿咿呀呀,简直是个小活宝。娘子的小舅舅那时便想进府来照看大郎,娘子无论如何不肯松口,怕王爷多心,又说好好的儿郎切不可长在姻亲裙带手上。您的心摆得光明正大,旁人却只管用小人手段呀。”

    单这一句,便叫张孺人伤了心。

    当年,她但凡多想想后路,扶持起窦家来,哪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如今杜若不曾刻意拘束打压她,一应供给都照着从前规格,甚至悄悄的与英芙比肩。可是她的院子比冷宫还要冷,李玙不来了,大郎不来了,连崔长史也不来了,一年到头只有鹦鹉在廊下叫唤。

    李玙说过好几回,只要圣人晏驾,立时便可写休书放她生路,可是她能往哪里去,天下之大与她何干细数二十几年,她住在内宫、王府的日子,比在窦家、张家的日子还长。

    风吹着树梢上堆叠的雪,大团大团扑啦啦往下跌落,似爆开的小小烟花,两个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自墙边小道走来。

    前面那个个头略矮些,穿的雪青色衣裳,清爽干练,腰上别着箭馕,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小弓。

    后头那个举着弓一时瞄准树上惊飞的乌鸦,一时瞄准上下飞快奔跑的松鼠,拉满的空弦犹如满月,是雪景里一个细伶伶的圆。

    “你说什么”

    李俶没听清。

    “前两日你还说元日能跟我一道上骊山泡温泉呢,这才过了两晚就变卦了你睡糊涂了”

    思晦扭头替他拍打背上积攒的浮雪,露出底下鲜艳的赤红袍衫。

    “没有。我大姐有了身孕,我要是跟你去,姐夫多半也想去,上回你提起骊山姐夫就手痒,说山上有狼有豹子,咱们人多,刚好围猎。这寒冬腊月的,何必累得大姐姐提心吊胆,你知道她不喜欢我姐夫舞刀弄枪。”

    “又有孕你不说上回”李俶对杜家的家事很熟悉,机警的追问。

    思晦沉着地摇一摇头。

    “这次是真的,我阿娘盯着大夫诊了脉的。”

    李俶表情颇为凝重。

    “哦头胎确实要紧,妇人家心虚想叫夫君陪着也是应该。诶,不是我说,你姐夫样样都好,就是待娘子太疏忽些,一点都不知道体谅女人家的难处。”

    李俶是个小娃娃,说起夫妇相处之道,倒仿佛很有经验似的。

    思晦偏过头笑话他,“你懂什么,装模作样。”

    “那算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一个人怪没劲的。”

    “你还是去吧。”

    思晦面带歉意,略一迟疑,压低声音道。

    “方才我去二姐院里,她说王爷也要去,你跟你阿耶难得亲近。学里师傅话里话外,都说王爷的弓马极好,得他指点你两招最好不过了。”

    李俶大大方方的锤了他肩头一下。

    “我阿耶宠爱杜娘子又不是你的错,连杜娘子也不过是行分内事罢了。世上也就是你,和我阿娘,老劝我在阿耶跟前露脸。”

    这句话,听在张孺人耳朵里,简直刺耳极了。

    她站在两人闲话处傍边的山坡上,一座六角飞亭刚好掩住了她和落红的身影。

    杜思晦分明才从乐水居拜望过杜若出来,而且方才大郎就在外头等他。

    长子与庶母,本该各有阵营,泾渭分明,他们俩却如此亲厚,至于她以前的谆谆教导,他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父子兄弟之间,能亲近还是亲近的好。”

    李俶把弓背到肩上,抚着袖子不说话,嘴角鼓鼓的,分明是还有气。思晦欲言又止,终于抿了抿唇角。

    李俶看他一眼。

    “那件事,阿耶要生气失望我都没话讲,可我,分明我才是被人算计的那个,他怎么连骂都懒得骂我”

    思晦闻言身子一震,分明不想细论,劝他道,“咱们说好再不提的。”

    李俶闷声不吭,一时到了角门上,他拍拍思晦的肩膀。

    “你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人家算计我,我没那么容易上当。倒是你,看好你大姐,倘若有什么急事,要寻大夫,寻药材,你都记得与我说。”

    张孺人手心里的锦帕捏得紧紧的落红猜的不错,杜思晦知道石楠之事。

    落红也听出这个意思,附耳催促,“娘子您瞧瞧”

    张孺人闭了闭眼,终于痛下决心,“过会儿你下去,叫他来见我。”

    庭院里,李俶还像小时候一样,盯着精致的雪吊挪不开眼珠。

    张孺人的外祖母邓国夫人窦氏,是个十分懂得生活情趣的女子,所以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圣人、宁王,都是文史哲皆通,音乐书画俱佳的才子。圣人精力分散,而宁王这些年心情抑郁,寄情于书画,留下的墨宝诗赋有十数卷之多。

    圣人统御天下之后奉窦氏为代母,留在宫中颐养天年。本朝没有太后与太妃,邓国夫人就是宫妃们争相服侍的半个婆婆。

    至于张孺人,年幼失祜,无人教养,两三岁就接进宫里,最得邓国夫人真传。她的庭院和屋舍,永远收拾的比别人多些趣味。

    譬如眼下,张孺人就在廊下置了一只方方正正,憨厚敦实的铜炉,烧着熊熊炭火,中间一层架了铜网,烤着抹了蜂蜜再穿成串的熊肉,最上头煨着红枣蜜茶。

    张孺人坐在炉子跟前铺了熊皮的软垫子上,又暖和又自在。

    肉香和蜜香交织成一股甜蜜而松弛的气息,一阵阵荡漾过来,叫人心里松快。

    “大郎再过两年就该议亲事了,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妨偷偷说与我知道。正妃如何,上头有圣人的恩旨,底下有王爷、王妃的打算,由不得咱们选,不过想先挑两个喜爱的放在身边,我还做得主。”

    李俶没想到张孺人叫他来是为这个,猝不及防,脸上刷的就红了,忍不住像幼时那样撒娇。

    “孺人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

    “你阿耶十六岁上生了你,十五岁身边就有吴娘子了,现在说这个还早吗宗室的惯例,亲事慢慢挑着,妾侍先聘一两个。”

    “儿万事以读书为要,况且阿耶子息甚多,儿身上没有担子。”

    李俶幼时曾亲眼目睹张孺人与李玙亲近,听张孺人操心他的终身,心里倒有些久违的,被爷娘管教约束的甜蜜。

    “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大了,就知道藏着心事,不叫大人操心了。”

    张孺人拨弄着养成盆景造型的松柏。

    巴掌大的篇幅,也做了个小小的雪吊,仿佛外头景观的微缩版,趣致可爱。

    李俶顿时浑身不自在。

    “孺人知道了儿不曾向孺人诉苦,是想掩了这桩事,免得孺人、吴娘子,还有红药,都成了旁人的笑柄。”

    “你过来。”

    张孺人温和的招手,李俶依言依偎到她身边,肩背先是挺直的,然后渐渐松垂下去,把头磕在在张孺人肩膀上。

    有所依靠的感觉真好啊。

    李俶轻轻叹了口气,在吴娘子身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泄气的。

    张孺人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挺秀的肩头。

    “你从小就自律好强,一方面因为吴娘子在你阿耶心里无甚分量,你想替她争气;另外一方面,也是我有意的灌输,说你是长子,求学拜师、读书习艺,样样都要做弟妹榜样,亦要为你阿耶分一分担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把你教养的自尊自爱,能独当一面,从前我心里欣慰,如今却觉得,恐怕是做错了。”

    李俶松弛的神情渐渐聚拢,有点捉不住她的意思。

    “我认识你阿耶时,他才六岁,长得圆圆胖胖,两条长腿肉敦敦,跑起来飞快,皮肤白皙,五官面相比女孩子还精巧可爱,头发也长得好,总不肯扎起来,黑漆漆的披在肩头,远远不是如今这副风流潇洒,四处卖弄的模样。他爱哭,更爱同人开玩笑,常把宫女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躲在墙角咬着手指头得意。”

    张孺人神情慈爱,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李玙。

    “他不是一开始就会摆弄人心,一眼看穿他人所求的,也是跌了一跤又一跤,吃尽苦头才学会的。从前我教导你,是不免得你去碰钉子,像他一样在外面受了委屈,不敢跟我外祖母说,只能抱着我哭。大郎,可惜我没有一个侄女与你作伴。我不想旁人像我一样,小小年纪就种下实现不成的绮念,白把一辈子填给你。这才让那些人钻了空子,算计了你,都是我疏忽。”

    张孺人的眼神沉痛冷酷,如一道复仇的光束射入李俶心底,却令他更茫然了。

    “石楠那孩子,忠王府认不得,其中的道理你比我明白,叫你选,你也不敢留下孩子,所以你别怪你阿耶,要怪,就怪算计你的人,怪在你阿耶跟前下眼药的人。你细想,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耶的是谁隐藏在你的身边,看穿了石楠的身份,却没有保护她,而是献媚取宠,踩着石楠母子的性命得了好处”

    李俶一颗心骤然被揪紧,眼前浮现出一副凄冷的画面。

    女孩身形单薄伶仃,迟钝木然的扶着百孙院的围墙慢慢挪步,下身渗出点点鲜艳而湿润的血迹,就落在大雪纷飞的坊道上,像被弓箭射中的小兽,抱着腹部慢慢蹲下去,终于翻出青灰色死寂的眼珠。

    李俶被想象出来的画面深深灼伤。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女人,因为他而死在阴冷卑微的角落。

    李俶感到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威压,懊恼和自责,是他昂然向上的十二年生命里最沉重的打击。

    他握住弓箭的手死命扣下去,忽然吐出一口酸水,进而发现从前最喜欢的蜜汁烤肉味道变得又油腻又恶心。

    他哽咽着抬眼望向张孺人,“是思晦,对不对”

    张孺人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她只是轻轻扬手,把蜜茶泼在跳跃的火焰上,茶水滋啦一声长久的叹息,青烟缭绕。

    热力丧失了,静悄悄的寒意裹上来。

    李俶瘫软在冰冷的垫子上,抱头缩成一团,现在是他像被弓箭射中的小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