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上元节。
杜若兴奋的不行, 不等李玙来接,先提着裙子跳下车,边张望边长长呵气, 白茫茫的热气冉冉上升,唇红齿白的可人儿身上朱红织金的短袄, 配着湖水蓝的长裙, 在夜色火烛的映衬下更接近月白。
“朱红一点下西山,月色东升天色晚,娘子这身衣裳配色妙啊。”
“妾哪身衣裳不好看”
杜若顾不上拽文,抓住李玙的衣袖就往人群里挤。
妩媚娇艳的少妇做出调皮任性的举动,叫人心里痒痒的,没一会儿功夫,纵然李玙在场, 还是有好几个华服少年瞥眼偷看,甚至悄悄坠在身后。
果儿远远看着,逐一命人打发,心里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羡慕。
两人有说有笑走在前头。
宝蓝色沉郁的天幕,坠着大如暮鼓的巨大月亮和密密麻麻璀璨的星子, 远处有轰然绽放的硕大烟火, 近前是商家悬挂的成串笼灯与走马灯。
左右人多,果儿带的三四十个人混在前后百姓中间,尽量不败兴的拱卫。
杜若想起前年与苏家兄弟一道观灯的情形, 低头抿唇笑了笑,李玙一望而知, 故意遗憾地低头。
“娘子不守妇道,与某走在一处,心里却念着别的小郎君。”
杜若目光流转, 惋惜地叹气。
“可是呢。那年城墙上有个人,俊眉修目,英武非凡,却不知是谁后头妾向人打听,全无着落,才不得已应了待选。唉,但凡那日得着准信,谁肯做什么劳什子的妾侍。”
她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又合了李玙长久的疑问,一下吊起他的胃口,摸着下巴忖了忖。
“原来娘子重色,却不知是哪年,哪道城门某替娘子打听打听,知道是谁,绑也要把他绑来,让娘子当面比比”
杜若不大信他,只摇头。
“比有什么用,比殿下好看,殿下便肯退位让贤么妾瞧殿下是个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喜欢不喜欢的,沾上就要搁在家里,难道能允妾自决前程”
李玙自来花丛常胜,只有女人撵着他的,几时吃过排揎,越发追着问。
“娘子今年才十七,从前更是人小眼拙,不会分什么俊丑。再说人嘛,越得不着的越当做宝贝,隔着年头回想,五分样貌也能想成七分,却不把碗里的菜当回事儿。”
“殿下说的很是。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就瞧殿下今日带妾出门观灯,把王妃搁在家里,便知这话大有道理。”
杜若若有所思的驻足仰望李玙,眼神定定的认真,可是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两下里比较就有些可笑。
原来方才李玙塞冻葡萄到她嘴里,葡萄冻的圆溜溜硬邦邦,蒙着一层白霜,又甜又冰。
处久了,李玙摸准她的性子,脑子再好用,心里还是长着一副孩子脾气,冬日出门生怕遭罪,一层层锦缎衣裳外头非要披着貂,街市里走两步又闹着吃冰。
“几岁了,好吃就不舍得咽下去”
李玙摁她的脸颊,摸那个圆鼓鼓的冻疙瘩,半化不化的已经软了。
杜若不回答,灼热的眼神带着一丝慌乱,两颊微微泛红。
近前一盏半人高的硕大走马灯架在二楼上,浅金色的灯光倾泻下来,光与影徐徐转换,在李玙的头发上染出温暖的色泽。杜若的心被巨大的满足填充得一丝空隙都没有,牵着李玙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了握,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开元二十四年”
“嗯”
一束烟花忽然在杜若身后爆开。
瞬间世界明亮万分,李玙利落的眉眼经得起强光映射,那弯弯如月的眼睛里全是笑,多得溢出来,氤氲着染上唇角。
“安福门”
话出了口,杜若在心底懊恼叹气,暗暗自问,怎么就不舍得让他琢磨去
多琢磨一天也成啊
李玙得意不已,眸子闪闪发光。
“娘子慧眼如炬,一眼相中本朝最俊的皇子,也是漫天神佛保佑,求仁得仁。走走走,咱们这就去安国寺烧香还愿,娘子囊中羞涩,本王替你捐灯油钱,再塑金身也成”
李玙拉拉扯扯地把住她肩膀,满嘴胡说八道。
“本王听庙里大和尚说,求姻缘呢,如果灵验,最要紧是接着求子嗣,一气儿请菩萨把事儿办完,免得分两趟累着。”
“去你的”
杜若脸红起来,扭捏着甩开他毛毛躁躁的爪子,嗔怪地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并不存在的分割线。
“满街的人,你就不能消停些”
“哪里有人”
李玙搓着手,“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倘若脚疼不想去庙里,咱们就回家”
他张牙舞爪的胳膊伸开,活像老鹰扬起了翅膀要捉兔子,杜若避无可避,在天罗地网之下左冲右突,终于被严严实实笼在怀里。
“若儿乖,要请封,本王也得有个由头啊。”
他声音低低的,声调中的认真犹如一丝细线牵住她的心神,杜若有些惊讶。
“请什么封”
“你瞧着罢,就在今年,本王替你挣个品级下来。”李玙顿一顿,飞扬的眉眼闪出锐利嚣张的光芒。
“至少是个孺人,倘若一切顺利,明年你便是良娣了。”
杜若心头狂跳,良娣乃是皇太子妾侍,秩正三品,比孺人的五品高出多少这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储位
李玙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阿翁已然答应了”
“殿下”
杜若心头一阵狂颤,担忧地攀着李玙胸前织金云锦的衣料,那起伏的丝线触手突兀,就像她的心事昭然若揭。
“殿下对身边人可一定要用心啊。英明狠辣如圣人,阿翁也敢私下弄鬼,这前车之鉴”
李玙连说不打紧,笑着笼住杜若冰凉的手指握在掌心。
“我要真想戕害圣人,阿翁能替他挡刀子。如今不同,圣人的弦绷得太紧了,再没个可心的女人散散,只怕要断。你这个主意,妙就妙在恰恰是他所需。哼,咱们守株待兔,只等他自投罗网。”
到底是耍弄阴谋诡计,见不得光。
杜若长叹,呵气成云烟,把两人大逆不道的话盖住,灯下伊人曼妙玲珑的身段,依依举起暖袖。
“扯断人家的姻缘线,妾怕”
李玙怔了怔,蹙眉道,“便有报应,都着落在本王身上,与你不相干。”
龙池殿。
高力士铁塔式的巍峨身躯在普遍羸弱的内侍之中十分显眼,更兼这二年年纪上来,满头青丝蒙上灰白,猛然一瞧,不似奴婢,倒像才从边关回到京城述职的武将。
圣人喜欢他英武昂然,特许他御前佩刀。
不过御前伺候,总不可能身穿明光铠,那就没法弯腰了,所以他通常是在紫袍玉带上别一把寒光闪闪的横刀。很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内侍,趁他眼神不济时偷偷上手挥舞两把,不过大多数时候,一瞧见这把刀横架在鹿角上边,偏殿就没人敢进了。
今日廷议拖堂,天都黑了,高力士手里捏着丝帛卷轴等了许久,总算听见回廊那头传来一连串轻快细碎的脚步声。檐下灯笼一盏盏亮着,几个人影投在窗户纸上,是躬腰耸肩的内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高大挺拔的圣人。
高力士忙迎出去,沉稳地向五儿摆了摆手,唤了声圣人辛苦。
“杨慎矜啰嗦,韦坚比他还啰嗦一本账簿而已,滴滴哒哒说个没完,朕不信他们两个了吗非得当着朕的面九九八十一的算数儿,说的朕都快睡着了。”
高力士笑着奉茶于他。
“圣人千金之躯,怎能日日耗在明堂照管琐事,还是得提拔出个左相才成,不然万事一身,可不得累坏了。”
李隆基点头。
“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本来瞧着韦坚好,可是才进了京就提拔,太快些,又要惹麻烦。至于李林甫嘛唉,能干倒是能干,就是缺点儿骨气。”
皇子们各个与亲贵有牵连,提拔个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考虑到,尤其是李玙朝政大事,高力士抿唇不语。
李隆基烦闷地挥手。
“朕且再撑几日罢,来,力士手里拿的是什么”
“能拿到龙池殿的自然都是宝贝。”
高力士回答的高深莫测,瞧一眼窗外,徐徐展开卷轴。
李隆基漫不经心的眼神荡了一圈,渐渐聚拢,凝神看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低的,已是生出怀疑。
“此女现在何处”
“在十六王宅中。”
李隆基意外,随即嗤地一笑,摇动手指。
“力士啊力士,你这是成心要叫朕父子失和,陷朕于不仁不义啊。”
“非也。”
高力士身上的紫袍色泽浓郁,仿佛一株上好牡丹正当盛放,贵气满满,口气既不是劝说又不是进谏,而是贴心贴肺的维护。
“臣子无用,累得圣人亲自操劳国事,吃不香睡不好,额头上龙纹都深了。奴婢也无用,外事替不得圣人,唯有内事上能想想辙儿。这个主意,即便是邓国夫人在,或是娘娘在,也不会责骂奴婢的。”
“何止皱纹啊,唉,力士你瞧瞧。”
提起骊珠,李隆基的神色和缓了些,指着束起的头发。
中气十足的人发质都好,发量丰沛,色泽漆黑,笔直又蓬勃,可是这几个月却染上了风霜,星星点点的白发夹杂其间,分外触目惊心。
“圣人不年轻了,还是要善作保养啊。”高力士唠唠叨叨的。
这话普天之下也就他一个人敢说,能说,李隆基重又看了看那副绢本设色的美人图。
“难为你,替朕寻到这么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