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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江头自浣纱,一
    杜若脸热, 摇着手推脱。

    “有长风就够了,要那么多人,倒显得我张狂。”

    “娘子这会子能想到谦逊收敛, 足见娘子心胸广阔,福泽深厚。”

    铃兰诚心诚意, 并没有半点故意逢迎的意思。

    “外头都说娘子恃宠生骄, 可谁知道内里详情呢。多少内眷的名声都是娘家败坏的,不过眼下还好,等再过个年,孺人的顶子戴上了,娘子还得多多敲打才是。”

    杜若笑了笑。

    “年后,谁知道这府里是什么光景。”

    纵然是好的蜜里调油,杜若嘴里从来不肯认下一句长久, 铃兰和海桐相视一笑,齐声道是。

    眼看又快到上巳节了,即便是傍晚的风也明媚温暖,含着欲语还休的柔艳,吹在脸上软绵绵的。

    杜若微微眯着眼, 闻到李花香气从鬓边划过。

    凤仙提着灯笼急急走来, 见了杜若顾不得行礼,嘴里忽地喊起来。

    “娘子,可了不得”

    是海桐手底下带出来的人, 这样没规矩。

    她很是不悦,提高了声量。

    “好端端的, 闹腾什么主子跟前有话慢慢儿说。”

    凤仙急得眼皮子发红,嗳了声。

    “姐姐,不好了王爷下午回来就晕陶陶的, 后头忽然发起高热。大夫来看了说是急症,叫吃药发汗,闹腾了大半个时辰,这会子还没醒过来”

    这个消息吓坏了杜若,帕子掉在地上,愣怔怔问。

    “什么”

    还是海桐处变不惊,拖着杜若边走边问,“怎么不使人去请娘子回来”

    凤仙到底人小,一着急就抽抽鼻子。

    “起先王爷醒着,叫不要告诉娘子,蒙头睡一觉就好。后头症候厉害起来,奴婢们也想去请娘子,又是果儿叫别去。如今吃了药人老实些。”

    才刚过了年就出这样的事。

    杜若心里乱糟糟的,脚底不停,把各种可能性排了个遍,听海桐问。

    “是果儿在房里守着”

    凤仙道是,“旁人都没叫进去,连翠羽姐姐都没近身。”

    “那你怎么知道人老实些”

    凤仙怯生生的眼神望过来,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热水是奴婢端进去的,头两回进去,王爷像喝醉了,胡乱嚷嚷,方才吃了药才好些。”

    杜若一颗心直通通往地下坠。

    李玙在外头干的那些事儿,他能干,焉知人家不能更厉害的报复回来

    所以自从她接手当家,便百般地笼络人心,但求那些见财起意的倒戈归顺,又再三再四清理乐水居,不让根底不明的人近了李玙的身。

    可是日防夜防,还是防不胜防

    瞧果儿这样谨慎,就知道这回麻烦不小。

    杜若紧紧蹙着眉头,一踏进院门,果见翠羽等侍女团团围成群,聚在正房外头,各个两手攥在胸前焦急不安。

    见了杜若,翠羽提着裙子就跪下了,满脸都是泪水。

    “娘子,果儿叫长风死死守着门,奴婢们是内院侍候的,实在闯不进去。”

    海桐把铃兰往翠羽面前一推,带着杜若旋风样冲到门前,才要敲,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不管什么事,千万别喊,就在屋里处置,外头有奴婢,一个字也传不出去。”

    海桐低声嘱咐,背过身迅速把门拉上了。

    屋里一片漆黑,适应了才能看出家具明暗的交错。

    浓郁而纯粹的沉水香气似月下的海洋,一浪一浪荡上来。

    杜若在闺中便常把玩香事,对沉水微苦而又深邃的气味谈不上喜欢,可是非常熟悉。

    这是大多数安神香的基底,少许一点,混杂在其他负责芬芳或是宁和的花果香里面,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神经。

    英芙生产那日,李玙满怀心事从明月院回来,眼底焦灼不安的样子掩都掩不住,杜若便在惯用的蜜和香里加了沉水,让他安睡。

    后来两人同屋而分枕,杜若很快发现,倘若没有这一味既常见又容易被人忽视的香料辅佐,李玙的睡眠总不大安稳。可是只要稍微放一点点,他第二日便精神百倍,情绪松弛。

    直到果儿上次暗暗提点,她才想起,熏衣肖兰香里沉水的分量比一般常用香方都多。如果那一点点分量,或者浓度的差异,就能引起截然不同的反应,那确实还是少用为妙。

    杜若定定神,手捂在心口上,听着砰砰的心跳,一步步轻轻走进内室。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丁点月光,一个黯淡的人影站在榻前,疲累地弯腰弓背,头抵着床架子吁吁呼气。

    还好还好,杜若松了口气,轻声唤他。

    “哥哥”

    那人惊讶地扭过头。

    杜若怔了怔,才看清他穿的翠绿袍衫,纽子被人扯开,前襟破了一大片,露出底下结实的胸膛,却是果儿。

    杜若急忙转头往榻上看,原来还有个人胡乱卷在被子里,体型分外瘦削,半边脸被杏子红的被褥遮着,薄薄一片漆黑的乌发散在月白被单上。

    她简直认不出了。

    李玙是个肩宽背厚的高大儿郎,即便支离憔悴时也占据着那样大的空间,怎么就蜷缩成了眼前这样儿

    她心疼地跪在榻前替他料理,不当惊动了。

    李玙在梦境里轻轻的呢喃,推着手,发出全然陌生的乖觉甜蜜的声调。

    杜若惊慌极了,捂着嘴无声痛哭,仰脸看向果儿,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指缝往下落,一会儿就沾湿了手背。

    果儿向来讨厌女人哭哭啼啼,倚弱胜强,明里是委屈,其实是威逼,软刀子杀人先拿眼泪热场。

    可是杜若这样儿他受不了,他暗暗呸了一声,捞起杜若使不上劲儿的身子骨,把她拖到窗边。

    “杜娘子莫慌,药性厉害,所以人还有些糊涂,过一阵子就好了。”

    “过多久不是已经睡了半天,到底什么病”

    杜若顿了顿。

    “还是中了毒受了伤是什么阴毒手段,求中贵人给句准话。”

    果儿瞧她那副嫁鸡随鸡贤良淑德的认命神情,醋意横生,忍不住拿话逼她。

    “算中毒吧,只是王爷说过不想让杜娘子知道。其实照奴婢所知,这毒不发就罢了,发起来,什么神医良药都没有用,只有硬熬忍。”

    杜若打了个寒颤,咬着槽牙问。

    “熬不过去呢”

    “神佛也没辙。”

    杜若只觉天旋地转。

    万没想到,早上高高兴兴的出门,两人还腻在檐下看了好一会子腊梅,再见居然就是这样冷冰冰的结局。

    她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将就墙根站着,半晌缓过来,满面泗泪滂沱,顾不得问到底什么毒这样厉害,跌跌撞撞扑向床榻,只要生死都守在一处。

    果儿无奈,只得拦腰抱住再将她拖开。

    “杜娘子,内里实情,王爷不肯告诉你,是疼惜你还是什么旁的意思,奴婢不敢揣摩。不过眼下”

    他向院子外头攒动的人影努了努嘴。

    “王爷晌午差点儿把崔长史活活打死,自家也动了大气,才成这副样子。这两桩事都不宜为人所知。可是你瞧外头翠羽那样儿,她嘴又碎,漏出去一句半句的都是祸患。身为主母,娘子眼下的职责,是安定人心。”

    杜若愕然,这话越听越玄妙,颤着唇问。

    “你是说王爷死不了”

    果儿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人谁无死万岁爷果然能活一万岁王爷当真这一时半刻就要去死,哼,漫说要死,就是脸上添道疤痕,或是腿瘸了,人傻了,奴婢还肯在这儿守着他”

    他简直阴损至极

    杜若气得两眼冒血,举手就要打他的耳光,起落好几回,到底放下了。

    话糙理不糙,照房妈妈的话说,果儿吃屎都要捡热乎,李玙当真性命不保,果儿不等他咽气定然投奔新主子去了。

    她瞪眼瞪得滚下热泪,果儿早知道当着李玙的面,她撒不出厉害性子,继续大放厥词。

    “我早就劝过你,做人,先替自己打算。有些人,比如床上那个,生来血脉高贵,只要他瞧着还是个人样,就有你我这样命贱的巴心巴肝为他筹谋,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虽是个鸡犬,却比你强,我不曾忘了根本。你呢他死了,你的后路在哪里”

    “你不是想殉葬吧”

    果儿轻佻地捏住杜若的脸颊。

    “花花轿子人抬人,只要他好,咱们两个一左一右护卫他,一道上青云。”

    杜若没法子。

    果儿捏着李玙的命门,或许不是什么真正的命门,可是李玙信果儿没信她,果儿就占上风。

    如今打老鼠碍着玉瓶,她只能听果儿差遣。

    杜若推开他,回头深深凝望一瞬,走到门口时还是愁眉苦脸。

    果儿知道她担忧,跟在身侧安慰。

    “世上顶盼着王爷长命百岁的就是我,毕竟最信重我的是他,对吧我这样人,你能留在身边用么王妃能么寿王能么”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额头上,杜若纤长的手指搭在门框上,脸色白得像蒙了层蜡纸,但神情已然恢复了往常在果儿跟前端凝自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

    “中贵人,何谓礼纪纲是也。尊卑不可废,请中贵人注意言辞,人前人后皆称呼妾,杜娘子。”

    果儿长眼微睐,冷冷改了称呼。

    “奴婢明白了。”

    两排羊角大灯贴院墙亮着,院子里人头攒动,仁山殿、乐水居两处人马几乎全聚齐了,就连明月院、淡雪阁,甚至吴娘子身边的丫鬟也在外探头探脑。

    近百双眼灼灼的瞪着,脸上神色各异,隐隐带着大祸临头的恐惧。

    杜若把胳膊搭在海桐手上,慢慢捋了捋额角的碎发,知道这时候如果露出拿捏不定的姿态,就会引得众人非议,甚至不可收拾。

    她略沉吟了下,先向雨浓招手。

    雨浓在众目睽睽下挺身而出,满面狐疑地贴上来,杜若附耳轻言。

    “姐姐费心了,果儿带王爷在外头吃花酒,与人起了争执,略打了两下,王爷心里憋着火,回来全撒在果儿身上,两个人头脸都带了伤痕,因此”

    “啊原来如此难怪遮遮掩掩不敢请杜娘子早些回来。”

    雨浓恍然大悟,音调不经意扬起来,分明幸灾乐祸。

    “男人嘛,左不过为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杜娘子快别伤心了,瞧这眼眶子上泪痕还没干呢。既是没什么大事儿,大家都散了吧,围在这里做什么。一时王爷酒醒了,脸上臊得慌,不定找谁的晦气”

    铃兰愕然,先瞧杜若再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落红等都松了口气,纷纷道,“既然王爷无事,奴婢们就先回去了,也免得主子挂心。”

    有她们两个领头,其他人不便多嘴,向杜若行过礼便一哄而散,蕉叶瞧着雨浓兴兴头头冲回去传话,悄悄绕回来,体谅地向杜若进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府里头的人,各个都乌眼鸡似的,等着抓娘子的错处。那年废太子那回娘子亲眼见识过的,王妃但凡腰杆子软一点儿,就叫那边的踩在头上了。这差事不好干,奴婢有一句话劝娘子,就着这回王爷心里愧疚,把孺人的衔儿请下来吧。”

    蕉叶从前在乐水居侍候时,屡屡不服管教,与其说是使唤人,倒不如说是监工,眼睛牢牢盯住杜若房里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奔去告状。后头回到明月院,见杜若得宠,倒时不时走来与铃兰等兜搭两句。

    杜若素来知道她拈轻怕重,虽不及果儿势利精明,也是半分亏吃不得的性子,今日态度有几分可疑,遂站定了。

    “王爷什么脾性,姐姐比妾明白,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服的呢孺人不孺人的,妾不敢置喙,只求没个功劳也有苦劳吧。”

    蕉叶朝外看了一眼,见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铃兰站在院子门口交代那两个守夜的婆子。

    她闪闪烁烁地瞧杜若。

    “其实王爷就是面儿上凶横,您瞧王妃这二年办了不少糊涂事儿,王爷到底没把她怎么着。”

    “夫妻一体,焉能为了那点子小事驳了王妃的颜面”

    蕉叶疑惑地朝她脸上看,讶异她沉得住气,或是当真不知情

    杜若被她闹得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烦乱,正要撵她走,就听她得意洋洋地压低了声音。

    “娘子莫急,王妃早晚闹出来,到时候奴婢手上,人证、物证都是现成的,只要娘子处置得宜,在王爷心里便能记上一功。有些事儿,平日里不显眼,有人一衬托,就显出娘娘贤惠能干了。”

    杜若陡然打了个激灵,连海桐也在袖子底下捏了下杜若的手指。

    “我们娘子常说,一家大小二十几口,难免牙齿磕碰了舌头,真要计较,从天亮计较到天黑也没完,所以看见了只能当看不见。蕉叶姐姐心疼我们娘子,才替我们留神在意,实在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