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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垂钓将已矣,三
    绛帻鸡人报晓筹, 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 佩声归到凤池头。

    又是一年三月三,清晨第一缕天光越过兴庆宫东面高高的明光门, 铺进长庆殿冰冷方正的青砖上, 洒满遍地细碎闪烁的金光。

    晨钟余氯不绝,一道挺拔的身影从殿中踏出,杳无声息地穿过薄雾。

    视野中最恢弘的建筑,正是龙池殿。

    他肤色微黑,轮廓清晰,眉峰尖锐锋利,眼神明亮, 朝气中带着三分玩世不恭。

    长安纨绔遍地,他却少见的有种刚正与柔韧混杂的气质,让人联想他一旦咬住猎物,宁愿同归于尽也决不松口。

    早春时分,料峭清冷, 宫人们多还穿夹衣锦袍匆匆而行, 可他只有一件空落落的赤红袍衫,逛荡在身架子上,腰间大了寸许。

    晨钟将尽, 他抬起头。

    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熄灭,无边无际的青灰背景前头, 一整座金光璀璨的殿宇从昏茫中浮凸出来。已是第十八天了。

    李玙举步行至殿前,成排千牛卫站的横平竖直,像棋盘上的卒子, 各个身影如黑色岩石般苍劲沉默。

    他向弓着腰的五儿抬起眼神询问。

    五儿立时恭恭敬敬揖了揖手。

    “王爷,圣人还没起身呢。”

    “臣请求见圣驾。”

    五儿跟随高力士出入过一趟忠王府,揣回来的金珠宝石足有一捧,瞧李玙的眼神好比瞧财神爷,笑得眉眼都要开花。

    “王爷稍待,昨儿临睡圣人才问了一声,问王爷进宫几日了,外朝可有人说什么。奴婢回明白后,圣人嗯了声才召杨娘子入殿。所以您瞧,圣人心里头有数。”

    李玙迟疑,又再恳求。

    “多亏中贵人肯照应本王,可这一日拖一日的,到底是”

    “天心难测,谁知明儿下雨还是刮风”

    五儿拿捏着语意。

    “不过王爷放心,这些日子,只要杨娘子不闹腾,圣人每天都笑呵呵的,不至于为难王爷”

    “通禀一声总成吧”

    李玙不耐烦,打断了他,五儿欠身调头离去,片刻再出来,终于允李玙觐见。

    自从兴庆宫落成,这还是李玙第一次靠近龙池殿。

    照素日规矩,每年四节八礼,圣人万岁节,惠妃千秋节,太子生辰等时日,皇子公主们都需进宫朝贺,不过大宴席开在花萼相辉楼,地方宽敞。

    至于龙池殿,只有参与早朝的六部重臣,外国使节、进京的边将,或是近臣、宠臣,侍奉圣人的宠妃、内侍才能进入。

    李玙在圣人的日常生活中十三不靠,既不得信重,又不得宠遇。明面儿上至亲父子,其实打从开元十二年王皇后自杀,除国家礼法规定以外,两人都尽量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李玙手搁在殿门的铜环上,将推未推。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外面天光大亮,殿中灯火煌煌。

    没亲眼瞧见的人不会信,龙池殿太轩阔幽深了,就连做配的偏殿,白日里竟也要点灯。

    李玙推门而入,立时从光明的所在跌入黑暗,区区两三步便是另一重天地,举目疮痍,唯有灯火杳然,步步都陷在阴影里。

    他屏息寻着本能往前去,穿过空旷的殿堂,撩起低垂的幔帐,陡然一亮。

    先入眼是窗户底下一只硕大的梅瓶。

    小小的口,短短的脖颈,丰润光华的肩,骤然收拢的底子,娉婷美人姿态。已是初春了,玉兰正当时令,可是瓶子里供着几支过了时的红梅,枝叶扶疏,继续骄傲地盛放。

    李隆基坐在熏炉前,双目微垂,面容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圣人”

    李玙行完三跪九叩的面君大礼,没听到令旨起身,便索性跪在脚踏上,委顿地拱起背,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喃喃道。

    “臣有罪,请圣人责罚。”

    李隆基慢慢睁开眼。

    阿瑛和阿琮他都亲手抱过,可能也换过尿片教过骑射,印象不深了。阿瑶顽劣,七八岁了还把宫女欺负的哭天抹泪,皇甫德仪没办法,求他拿藤条教训过。除此之外别的儿子,瞧着都不太像跟他有干系。

    至于三郎。

    就一眼而已,李隆基也认得出。

    他是杨莹娘的儿子。

    那双沉沉的眼皮姓李,可是那眼里的光彩快活,那不笑时的郑重,稍微带点笑纹就尽是天真的神气,活脱脱是莹娘。

    她只是不肯为了他笑,但凡是为别人,一笑而有倾国之姿,一笑而令山川失色,一笑而得桃花千树,一笑而结三生因果。

    李隆基撑起身子,低沉地问了句。

    “怎么了你何罪之有”

    李玙揣摩他戒备的眼神,鼓起腮帮子,二十七八岁的人,还带着些少年意气。

    “臣年长无用,愧对社稷,不能为圣人分忧,反成了许多野心之人的借口,臣无力自辩,只有自请”

    “自请什么削爵吗你这个性子倒是跟你阿娘一模一样,但凡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先把脖子一缩,要杀要剐由着朕来是朕逼着你们母子享这份儿荣光的吗这天家姓氏,玷污了你们吗”

    李隆基骤然打断他,砰砰锤击把手,更赤足站起来。

    光溜冰冷的脚趾就挨着李玙重重锦绣的外袍下摆。李玙抬头战战兢兢地看他,也不说话,只皱着脸把背挺直,冷了眉眼。

    “臣不明白圣人说什么,罪妇王氏怨怼君上,早已伏诛,臣那时年纪小,记得的事情不多,不过还记得王氏极爱惜圣人正室的名分,临了戴着九凤衔珠的大头面,穿了祎衣。”

    李隆基登时无言以对。

    王氏死状甚惨。

    更凄惨的是,她的尸身乃是被将将十三岁的李玙和他抱在怀里才三岁的李璘发现的。高力士匆忙赶到,先从李玙手里抢过抓着王氏头上衔珠把玩的李璘,然后捂住李玙的眼睛。

    之后李璘停了一个多月再开口说话,而李玙的沉默古怪亦是一日重似一日。

    两个不大熟悉的人面对面看着,气氛尴尬僵硬。

    半晌还是李隆基先开了口。

    “你说的野心之人是韦坚吗”

    李玙有点难堪,支吾了下。

    “是,就是臣的妻舅韦郎官。韦家世代簪缨,韦郎官更从边将入朝,心里难免怀了些期望加之这二年,宗室不大太平”

    “哦,是他亲口与你说什么了朝廷规制,皇子不可结交朝臣,你们虽是至亲,只要你恪守规矩,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罢朕猜,你上回见他是遗珠满月那次”

    李隆基重新坐下,语调转为懒散随性,眼睛半开半合,目光透过浓密睫毛溢出来,落在儿子身上。

    李玙老老实实的嗯了声,捋了捋衣襟。

    “就是那回,圣人也来了的。”

    李隆基躬身趋前一些,凑近李玙问。

    “三郎的意思是,郯王是韦坚安排的,为了奉你为主,或是奉他的外甥为主”

    他眯眼想了想。

    “朕记得韦坚没有特别偏宠的妾侍,姜氏夫人只有一个儿子。他真要打这个主意,就该先生个女儿,与你的嫡子结下娃娃亲,好比馆陶公主尊奉汉武帝。不然你有日飞上枝头撇下韦家,他岂不是莫可奈何”

    李玙深深叩头下去。

    “臣,远远不及圣人韬略,拿捏不准朝臣的心意,只是听韦郎官口口声声念着臣有中宫养子的身份,年岁又长。那时臣急切,忙说大哥最是年长,有大哥在一日,臣便不能逾越不想没过几日大哥就”

    李隆基温言颔首。

    “朕记得你书念得不错,当初朕分身乏术,没考校过你的功课,今日不妨一试。朕问你,孟子见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话何解”

    李玙的呼吸微微一顿,回想着上下文,认真作答。

    “孟子说,如果君王凡事只考虑利益,问何事对国家有利,那么士大夫就会遵而从之,只问何事对家族有利,庶人又会有样学样,只问何事对自身有利。这样上上下下争夺利益,国家就处于险境。所以为君者不应当以利益询问,而应该问,这样做仁义吗”

    “嗯这是你的授业恩师张九龄的解释吗”

    李玙疑惑地眨眨眼,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明白,李隆基耐心地引导他。

    “你这两三句话,可就要了韦家上下四五百口人的性命了。为撇清自家推他人下水,三郎啊,为君之道可不是这样的”

    李玙微带战栗的目光从李隆基的脚踝移到脸上,继而望向那尊光润秀美的梅瓶,脸上渐渐浮出孤注一掷的神色,咬牙道。

    “阿耶不信,臣无话可说,臣虽无用,亦明白做藩王的道理。国家一日无储君,百官心思不稳,便要生出祸患。臣活着便是”

    他陡然暴起,张开双臂跃身向外,以飞鹰扑食的速度明晃晃对着梅瓶撞去。

    “诶”

    李隆基对变故毫不意外,右手径直前伸,轻轻搭在了李玙的肩上。

    单说体力,二十多岁正当青壮的李玙自然比李隆基要胜出许多,肌肉强健有力,反应迅捷敏锐,可是李隆基的音调、动作和姿态神情当中,都带着一种极其霸道的威势。

    冷酷、坚决,不容辩驳,似虎啸山林,昂然唤醒臣服之心。

    仅仅片刻之间,就将李玙压得再度屈膝,寸寸雌伏,硬生生跪倒在地。

    “跪就老老实实跪着,乱动什么”

    李隆基掸了掸袖子。

    “事涉国祚,三郎不可妄言。王妃是你自己挑的,朕瞧着还算端庄,为了区区妾侍,要拿舅子问罪犯不上听朕一句劝。正房嘛,搁着就是了,只要她的父兄不惹是生非,能包涵的你便包涵些,不吃亏。”

    李玙微微的喘息,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李隆基。

    两人一坐一跪,高度相差不远,李玙的头顶差不多比着李隆基的肩膀,可是李隆基的神情却好比坐在正殿龙椅之上,那样居高临下,理所应当。

    “臣,臣方才所言并非虚词。”

    “就算他有心又如何只要三郎立身持正,他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李玙欲言又止,李隆基笑了一下,竟还肯教导他。

    “太子被杀以后,朝野议论声颇多,不过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一句太子无过。朕做了几十年皇帝,杀伐无数,面前身后的指责听得多了。今日教你一个道理。举国上下,能人寥寥无几,庸人堆山填海。何谓庸人谁有功瞧不见,谁有过就喊得掷地有声。照他们的算法,太宗玄武门之变,岂不是大过而非大功则天皇后逆转乾坤,冒登帝位,岂不是过在千秋哼”

    李隆基不屑地嗤笑摇头,起身走了两步,把手拍在椅背上。

    “其实阿瑛就算是被人陷害的又怎样身为储君,自保尚且无力,将来焉能保住祖宗江山基业当初你们年纪都小,性情不明,阿瑛瞧着争气些,便先让他坐上去以安社稷。现在嘛,朕再选人,情愿选个能干的。”

    李玙眼神一顿,望了眼髹金龙椅上李隆基皱纹明显遍布斑点的手背,听见头顶扔下来几个重逾千斤的大字。

    “我儿,能干否”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昨天不是最后一天乌龙了然后还忘记加第八卷卷标了刚补上。

    新年的主妇给各位,飞吻飞吻

    愿赤子之心能铺成坦途,愿初心之善能通透眉目。愿松弛之吻,吻对自在的人。

    愿肉身可以跟随你的灵魂。

    愿伤春悲秋,有倾诉的门,愿所处之城,有安睡的枕。

    愿怨过无痕,愿善念等身,愿攻心之人得轻松愚笨,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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