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微两手摁在李玙的胳膊上, 哭得呼哧带喘,结结巴巴问宫女。
“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管三哥哥他们就走了他们就不管了”
宫女紧张的四处张望。
“小祖宗,人家都怕沾染祸事呢, 咱们也走罢他不明不白的死了,谁说得清楚”
“那怎么行”
秋微稚嫩的童声撕裂尖叫起来, 实在有破云裂帛之效, 边哭边死命拍打宫女的大腿,又掐又拧。
“你快去叫人叫我外祖母三哥哥不能死”
那宫女无奈,只得嘱咐她。
“那小娘子别走开,就在这儿候着不不不,万一,万一他真死了,你可赶紧溜, 别让人瞧见。”
秋微哭得说不出话,打她也打不动,无法可想之下,只得张嘴嗷的一口咬上去,痛的那宫女平地起跳, 才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四周一片寂静, 秋微觉出害怕来。
李玙身上冰凉,身下沁出一股一股的水痕。
就跟,就跟他讲的故事里面的水鬼一模一样。
“三哥哥你不能死”
秋微俯身费力地把他整个湿淋淋的肩膀抱住摇晃, 也没半点回应,不知道为什么身子还特别沉, 一脱手就软软倒下去。
宫女一去不返,夕阳斜斜挂在西天,晚霞嫣红美丽, 可是这世上就要没有李玙了
秋微悲从中来,瘫软在地上咧嘴大哭,跟方才的高亢尖锐不同,真正伤心绝望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
她下意识想去亲亲他,就在刚动念头的瞬间,李玙冰凉苍白的面庞忽然动了动,然后他飞快的伸出舌头,一卷,又缩了回去。
“啊”
秋微吓得捂住了嘴。
李玙曾经吓唬她,死人有时会诈尸。
她的腿软的没力气动弹,只能用两只手撑着地躲避,才退了半步又觉得不能这么没义气,撇下李玙让他做孤魂野鬼,只得战战兢兢蹭回来。
这回李玙没吐舌头,而是睁开一只眼睛比了个滑稽的鬼脸,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就好像全世界他都骗得过,唯独不舍得骗她。
“”
这下秋微知道不需要害怕了,她放下捂在嘴上的手,跪着靠近他,趁他还没玩够时好好的看他,不然等他一翻身爬起来就又跑没影儿了。
李玙的眉眼,实在是太让她看不够了。
即使是闭着的时候,即使是被冷水泡的发胀发白的时候,他的热情、快乐、不管不顾、无法无天,把大明宫搅和个鸡飞狗跳也不怕,被王皇后欺负得无立锥之地也不在乎,他甚至能护住才三岁的李璘,小小年纪就承担起阿耶的职责。
“三哥哥。”
“嗯”
李玙还在装死,可是又闭着眼跟她搭话。
秋微觉得,虽然他没瞧见周遭色调越来越深,神奇的调和了玫瑰紫和樱桃红的晚霞,可是他惬意的音调就仿佛正和她并肩观赏一般。
没有圣人、王皇后,也没有外祖母,只有他们俩坐在高高的山顶,瞧世间最美的晚霞,李玙怅然吹着口哨,不怕任何人知道他和她在一起,不是偷偷亲她抱她,全是光明正大的。
“你去哪儿都带着我好吗”
“好。”
李玙不笑时唇角也会得意扬起,拐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声音低的仿佛叹息。
夜风拂过,寒凉入骨。
秋微抬手擦拭冰凉的泪珠,明白她已不再有当初独一无二的地位,也不再有看见他本来质地的机会。
十数年过去了,风急雨骤,电闪雷鸣,李玙这艘小船摇摇荡荡,在苦海里沉浮,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她错失了最亲近的位置。
兴许李玙也遗憾过吧
她疲惫地回答,“妾都忘了。”
青竹翠鸟提灯里的蜡烛将要燃尽,火苗抖了抖,更昏黄些,李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神情是少有的宽纵容忍。
秋微忽然想起正置身于杜若的乐水居,甚至乐水居三个字当初是她提的。
“殿下看着处置吧,妾是个过时的人,不便再置喙了。”
李玙挥手允她离去,踩着点点星光回房。
杜若迎上来,盈盈伸手,奉上高脚透明玻璃杯,她骨节颀长,十指尖尖蹙起,托起紫红色澄澈的葡萄酒,不喝也好看。
“上次那个和尚,”
李玙无心饮酒,接过放在一边,开门见山问,“是在哪座庙里清修英芙常去听他讲法”
杜若心里咯噔一声,拈着罗帕的手停在李玙胸前。
“嗯,含光法师在安国寺暂住,有时也去清凉寺参加法会。这两三个月太子妃出去过七八回,多半都与薛王妃同行。”
李玙听不得同行二字,瞟了眼她不知所措的神情,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杜若纳罕,笑道,“殿下慢点儿,真想喝,等一等妾要几样小菜来。”说罢又倒了一杯。
李玙并不理她,抬手又是涓滴不剩。
深更半夜,肠胃空空,杜若哪肯由着他这样胡乱饮酒,索性放下玉瓶凑近脸觑着他问。
“张家姐姐气着你了”
李玙默不作声直挺挺坐着,全然不为所动,可是细看胸膛微微起伏,分明有不便出口之事,见使唤不动杜若,他直接操起酒壶往嘴里灌。
杜若也不与他硬杠,立时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把他膀子圈在怀里蹭了蹭。
她身形娇小,可是并不稚拙,尤其这一年得充分滋润,软腻爽滑处令李玙甘之若饴。只是她这般主动蔚为少见,惹得李玙怔然,触手绵绵软软极舒服适意,再低头对上她疼惜爱护的眼神,咬着唇角忍耐的羞涩,心底某处忽然被狠狠撞了一下,泛出难以描述的震动麻痹。
“你不准生气。”
“好好”
李玙放下酒壶,抽出胳膊环住她腰身,另一只手无奈地摸了摸头皮,平铺直叙道。
“你的亲夫君被人戴绿帽子了。”
杜若瞬时以为李玙又误会了柳绩,正要辩解,忽然反应过来。
“殿下是说英芙不会的”
这傻丫头倒去替别人作保。
李玙勉强扭了扭脖颈,扭得咔咔作响,摇头道,“唉,方才我细算了算,将尽三年不曾与她着实也是难为她。”
“”
杜若万没想到李玙竟能从这个角度理解问题,话虽然难听,倒也还算是肯体谅人,只是这女人的需求
从女学的闺训来说,那是,根本不存在的。
李玙瞧出她尴尬,笑着换出一副谆谆教导的语气,悠悠道,“所谓天生万物,阴阳相合。倘若只有男子主动需要,女子只是应和,何来相合之说呢诚然男子能同时娶许多妾侍,女子只能和离再嫁,断不能一身二用,这是礼法,却不是人情。而且久旷之妇人,面色青白,眼神浑浊,容色大打折扣,一望而知。”
“”
“饮食男女,寻常人最美妙的享受莫过于此,尤其由情入心,情生意动,叫人一而再再而三,孜孜渴求,绝不放弃。个中滋味,孤全力以赴,不知可有令二娘管窥其妙啊”
杜若僵住,被他直白的问题逼得口干舌燥,只能紧紧盯着金丝楠木桌子边沿细腻繁复的刀功花纹。李玙五指伸开,摩挲杜若白净柔腻的侧颈,食指来回揉搓耳垂,亲昵地凑近她问。
“二娘不肯夸夸孤么孤这一向未在别处用功,俗话说用进废退,很怕功力有所退步。”
杜若在他热烘烘的怀抱里手脚发麻,眼看绯红绡衣覆盖下,白皙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玙瞧见她震颤的反应,得意又沉醉地深深吸气闭眼,肩膀手臂连带着大腿都不由得绷紧了骨肉,酝酿出一浪接一浪的炙热,像蠢蠢欲动的火药,只待她丁点声息,就能从沉默中爆发出来。
杜若心知肚明,忍耐着放平呼吸,不去刺激他,只侧过脸,用清澈的眸子对上李玙的神昏意荡,语气肃然。
“殿下,太子妃行为不轨,会牵累到您的,甚至可能被圣人拿住把柄。处置此事宜早不宜迟,拖延不得啊。”
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
李玙睁开眼,看清杜若那双妩媚灵透的猫儿眼散发出某种令人心生寒意的冷静严厉,不是依附他而生的蒲苇藤萝,倒像勇据雄关开辟阵地的将士。
他下意识松开胳膊,舔了舔唇。
“是啊,当务之急,先把那和尚拘来再说。至于英芙,不能让她再出门了。”
他停了停补充,“请个大夫给她瞧瞧,倘若有别的麻烦,早知道才好。”
杜若心头一凛,大概明白他所指,随即又想连石楠他都肯放一条生路,英芙是六郎的母亲,又牵连整个韦家,他不会痛下杀手的吧
李玙目光流转,瞬息已洞悉她的担忧,淡声道,“能不杀的人孤尽量不杀。”
主君只用下发命令,具体办事则另有其人。
翌日李玙奉诏进宫,杜若坐在廊下把一壶新茶泡的没了味道,才打叠起精神叫蕉叶来。
也真亏得她乖觉,不仅自己来,还提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一道。
杜若坐在上首,因无外男,也没穿外头大衣裳,清清淡淡竹青交领的纱褂子配简薄白裙,裙角零落两三朵海棠,面上几乎无妆,单单点了一点红渍在眉心,清爽的像尊白玉雕的观音。
她单手撑住额头,斜眼乜底下跪着的两个人。
铃兰攥着把月白芭蕉扇子站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扇面上绣五月的蜀葵,认真算算,晚了个节气。
蕉叶心里砰砰的跳,知道这回就是飞上枝头的好机会了,转着眼珠子等半晌,没听见杜若问话,忍不住主动开口。
“即便杜娘子不来寻奴婢,奴婢也要来寻杜娘子了。”
杜若凝着眉目缓缓问话。
“是吗妾请姐姐来,是商量太子今年的寿诞怎么铺排。太子妃那儿倘若有个现成章程,妾就省事了。倘若没有,还请姐姐指条明路。姐姐知道,太子妃才受了封赏,今年又是殿下做太子的头一年,于情于理,都不该妾来操办了。”
蕉叶心里咯噔一下,听出杜若是故意把英芙的地位抬着说,试炼她是否真心投靠。她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从前储位未定的时候,英芙与姜氏争吵翻脸,韦家便当没她这个人似的,说不来往就不来往。可是三月份那道圣旨一下,姜氏就忽然又出现在明月院了,且不管英芙怎样阴阳怪气的为难,姜氏连个折扣都不打,只管哄得她高高兴兴。
后头英芙的太子妃位坐稳了,不止姜氏,连久未露面的薛王妃韦青芙也主动上门,一意投靠,并不在意英芙话里话外挂着那个风骚和尚。
这种情势之下,她再跳出来指证英芙,岂不是自寻死路
“姐姐”
杜若招招手,蕉叶附耳过去,听见她小声道,“姐姐放心,出首告状之人昨夜已经有了,所以姐姐只是做个旁证而已。或者姐姐连个旁证都不愿意做,那就让这个丫头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女孩子总相信爱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能做到一切。
如果说秋微和杜若有什么区别,杜若会说,你去哪 ,我跟上。秋微只会说,你不要放开我。
李玙没有那么强大,他甚至自身难保,爱这样一个人,总是很辛苦的。
其实珍贵的不是他为承诺做到的事,是承诺出口那一瞬间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