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抓了含光你把他藏在何处”
青芙双眼圆睁, 难以置信的瞪视姜氏,这才后知后觉地出了身冷汗。
姜氏有心借韦坚这股东风重上青云,定不会容忍有人坏她好事, 含光落在她手上,比被李玙抓住还惨。
姜氏悠悠道, “不过是丢了一个和尚, 也值得你大惊小怪跑回娘家闹腾你不嫌丢人,我还怕你把阿娘气出个好歹。”
私隐被人戳穿,青芙恼羞成怒,两手攥紧了衣角狠声诅咒。
“你别以为我不敢惹你等六娘知道是你捣鬼,定要狠狠收拾你”
青芙口口声声用英芙来吓唬她,姜氏深感纳闷,不由得抱着双臂皱起眉头, 那目光像一双冰凉的手拂过青芙燥热的心口,竟能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姜氏这才缓缓道,“今日一早,有人送了封信给阿娘,说你那和尚非礼了良家女子, 为人夫君所擒, 如今尚有命在。还说如果韦家不想门风败落,就不要张扬,只静悄悄请你来关门一谈, 便可明白原委。”
青芙的神色由愕然而至惊惧恐慌,听到末尾才嘶哑着嗓子担忧地问。
“啊, 是谁家天可怜见,定是我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才抓他去撒性子, 他们可有严刑拷打他”
“你不怕自己想多了”
姜氏忍不住嘲弄。
“人家说的清清楚楚,他非礼旁人,如何又成受你牵累我倒觉得他人品恶劣,为求自保,竟不惜拖旁人下水。哼,不过说到底,一个和尚能私通寡妇,还谈得上什么人品。”
青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却坚持道,“你不知道,他不会引逗他人的。”
姜氏听得冒火,冷冰冰揭穿她。
“他连你的亲妹妹都不放过,你还信他从不染指旁人”
“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青芙铁青着脸,忍气吞声道,“弟妹,能否换个地方说”
朗诗阁的后院套着个小巧玲珑的茶室,跨过浅浅溪流建造,长而窄,挑空有双层高度,两侧大窗相通,里外皆花木葱茏,地面上空出一汪水面,方正不过一两步,对应的天顶上还开了一方小窗,水光呼应,却是造价不菲。
自搬进韦坚府邸,太夫人便留下这个空间专做静思之用,平时连韦坚与姜氏也不大进得来,青芙更是从未踏足。
可是今日,姜氏却领着青芙连过三道月洞门,长驱直入。
待步入内室,便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坐在天窗下,手把着拐杖,斑白的头探向溪水,姿态犹如临水照花一般。
日光打在她通身金光闪闪的缎子上,色泽斑斓似彩虹,太夫人虽然年纪大了,皮肤干瘪,依稀还可见几分青春少艾时的轮廓。
青芙一句阿娘还没叫出口,便见她颤巍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姜氏,紧接着嗔怪地转向青芙。
“轻重缓急还要我来教你吗你弟妹什么出身,什么秉性这十几年你瞧不明白连我都肯信她,你反倒躲躲闪闪你别指望我,你今日只要还肯认这个韦字,便没得商量”
“”
青芙听到这番话,整个气势都垮掉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涩声道,“是,我都听阿娘的。”
姜氏满意地笑了笑,择了张舒坦的短榻坐下,指挥若定。
“所以你与那和尚来往多久了”
青芙恰好正正站在空明透彻的天窗下方。
从见到太夫人的那一刻起,她便显得心事重重,闻言神色更是一颤,骤然转向姜氏,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恳求。
“长或者短,弟妹的处置便不同吗”
姜氏料到她不会乖乖和盘托出,并不逼迫,只把目光挪向太夫人,一字一顿清晰地分析。
“和尚在人家手上,刻不容缓。瞧信里的意思,他如今只供出元娘,再拖下去,万一把太子妃抖出来,抄家灭族也够了。”
“哼”
太夫人把拐杖狠狠跺在地板上。
“这姐俩,小时未见亲厚,长大了倒肯一个被窝儿做人,也是我教导无方”
青芙顿时好比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掉衣服,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想回嘴,却被太夫人责备地瞪回来,只得悻悻哼了声。
“元娘子不用故作贞洁害羞之举。”
姜氏转向青芙,满脸公事公办的冷淡神情。
“做过就做过了,也没什么。圣人还父纳子媳呢,你们三人为何如此,我并不关心。不过就算你不怕韦家万劫不复,也能试试把和尚捞出来。”
提起含光,青芙的眼圈立刻就红了,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太夫人膝下,抱着她的腿哭哭啼啼,满脸都是委屈。
“阿娘,当初您答应的,只要我去嫁李业,您就护住他的性命前程”
姜氏本就猜想太夫人知道首尾,一看青芙摆出击鼓鸣冤的架势,就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真听明白了却是心头一紧,轻轻地咦了一声。
青芙与他婚前便已有来往吗闺中待嫁之女,太夫人怎会允她与个和尚拉拉扯扯,甚至影响到婚事呢
太夫人年轻时行事从不怕脏了羽毛,后来养尊处优久了,才学会遮掩。她从姜氏的语气神色中品出讶异轻蔑的意思,不屑地笑了笑,两只枯老皱纹的手交叠着摁在龙头拐上。
“你这是意外”
“儿妇不敢。”
姜氏恭顺地欠了欠身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阿娘就算当年答应过大姐什么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之事,必定也是为了韦家着想。”
太夫人欣慰地点头,拍拍椅背笑着叹息。
“还是二郎会挑媳妇啊,比我替她们姐妹选的夫君都对。”
她嫌弃地用拐杖拨开青芙软绵绵的胳膊,开出条路,起身原地踱了两步。
“我这个女儿,从小被她阿耶宠坏了,又得长辈爱惜,养成了冲动妄为的性子,凭是什么东西,看上了,非要到手不可。倘若她排行小些,上头有哥哥姐姐顶门立户,任性些也无妨。可偏偏,她是长女。”
“那时节,我宾儿在弘文馆虚耗足足四年光阴,愁的我两鬓头发都白了,打通多少关节,才勉强排了个内值郎的位置。这种官儿,品级虽低,却是御前伺候的近臣。张九龄官运亨通,因此人人都说圣人喜欢才学卓著、文质彬彬的儿郎。我的宾儿,学识、样貌、修养、气度,样样拔尖儿我欢喜极了,以为韦家这便得了起复,不用再受韦皇后牵累。谁知道,一时眼错不见,这个孽障就做出荒诞不经的事情来”
姜氏耐心听着,瞥见青芙靠住太夫人方才坐的椅子沉沉吸气,一缕秀发挣脱玉簪的束缚从耳后垂下来,空洞眼神望住旧日时光,很是怀念。
太夫人说话多了,咳嗽起来,姜氏忙替她轻锤后背。
“这病一冬二春的过不去,生生拖成老毛病了。”
“陈太医不好,咱们再换。”
“不用。”
太夫人摆摆手不耐烦。
“一把年纪,天天吃劳什子做什么就搁着不管他,还能拿了我的命去”
“阿娘自有福星高照,区区风寒岂能奈何,不过听话吃药少受些夹磨罢了。”
“阿娘”
青芙听不得她们婆媳闲谈絮语,越扯越远,胸膛起伏半晌,终于把希望全寄托在太夫人身上。
“含光落在人家手里,您不能不管他好歹姓王您当初不仅答应我,还答应了舅舅、舅母您指着天发誓的你说倘若含光不得善终,整个韦家为他陪葬”
“姓王”
姜氏听得心口巨震,不敢揣测含光究竟是何方神圣,警惕地低低叫了声。
“大姐,有话慢慢说。”
太夫人不满地顿着拐杖数落青芙。
“你就这点子城府得亏薛王死的早你算算,除了六娘,他还打过谁家女眷的主意如今要整治他,还能有谁”
一语未尽,青芙已经惊呼出声。
“阿娘是说扣住含光的人就是太子李玙”
直呼储君名姓罪大恶极,姜氏嘴角微微抽搐,刚想说什么,已被太夫人眼风狠狠打断。
“你也不用慌,太子这样行事,分明比咱们还不愿揭破含光与韦家的关系或是压根儿不知道。”
姜氏顿时像被人捏住了喉咙,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
青芙倒是恍然大悟,忙不迭抓住生机。
“阿娘说的是这等丑事,太子也怕他偷偷摸摸,咱们反而占上风阿娘,不如我去一趟太子府,把含光带回来。”
“到底”
姜氏简直听不懂她们母女俩打什么哑谜,愣了下才问,“王家的儿郎为什么出家做了和尚呢”
“哼”
太夫人冷笑,犀利的目光犹如利刃斜扎下来,把青芙的胸膛捅穿个窟窿。
“方才那话没说完。她,有本事婚前就寻了个小表弟当郎君,差点儿做出事来。得亏我那软弱弟弟瞧出端倪,把两个孩子隔开了。那时节宾儿正在议亲,原本就打算娶王家的女儿,做个姑表亲。不想才刚换了庚帖,就横插出这么一杠子龌龊没辙,我侄女儿哭天抹泪不肯嫁宾儿,更坚决不许青芙贴过去嫁侄儿。我与弟妹束手无策,四个孩子,除了宾儿住在宫里,剩下三个白天黑夜在家跟大人闹腾。这两个孽障非卿不娶,非尔不嫁,那边侄女儿只说我韦家家教不好,不肯认她做姑嫂。”
姜氏听得头皮发麻。
一对兄妹做配一对姐弟,果然是笔乱七八糟的糊涂账。她定定神,起身先把青芙从地上扶起来。
“闹了小半个月,我也想通了,原本就打算提拔娘家,儿媳娶不成,让她嫁过去也是一样。就只可惜,她嫁了王家,那我韦家想与宗室联姻,唯有拿宾儿去尚公主。我的宾儿样样都好,尚公主便把仕途丢了。”
紫薇淡淡的香气透过窗棂悄然潜入,青芙哭得久了,鬓发散乱,索性拆了发髻随便挽了把,一边拿手背抹干眼角的泪。
“好容易阿娘准了,舅妈也不再怪我引逗表弟,大哥虽然生气,其实还是心疼我,怕我嫁去王家被人看轻。只有大表姐指指戳戳,说我不要脸这些我都不怕,只要芸郎待我好。”
“后来呢”
姜氏撑着额角疲累地问,第一次觉得大家族实在麻烦。
从前她总以为家大业大,人口兴旺,才好彼此帮衬,即便关系复杂些,耐心理顺就有好处。真没想到揭开来看,漫说互有帮扶,譬如青芙与韦宾,能不互相拖后腿就算不错了。
青芙没有立刻揭开谜底,沉默半晌才摇头。
“后来,人算不如圣人安排,我预备好嫁过去受翁姑欺凌挤兑,却没想到,圣人一道圣旨,就把我赏给薛王做填房了。”
她顿了顿,冷笑着轻快地跟了一句。
“当然我也没有跟他客气,嫁过去时我肚子里已经带着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