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 长生殿。
“这”
杨玉发出惊叹。
杜若手心里躺着一条清亮透彻如泉水的项链。
链子本身是银质的,细巧柔软修长,以十数根纯银细丝拧合, 做出仿似藤蔓的镂空造型,当项链用能绕两圈, 其上镶嵌着数以百计的蓝绿宝石和十来颗硕大圆润的珍珠。
与寻常所见首饰只取宝石色泽不同, 这条链子上的宝石小,形状又不规则,但是每一颗都被精细的打磨过,分出很多侧面,不管从什么角度观赏,都正好有一些折射出璀璨耀目的幽冷光华,把大珍珠衬托的分外饱满。
杨玉提起链子举到眼前, 那璀璨蓝光轮转永无止息,绚烂得令人咋舌。
“听说圣人十日不曾召见你了,怕你伤心,拿这个来哄你。”
杨玉从做王妃起也得过不少珍珠宝石,可是像这样大手笔, 一条链子上带着百十颗蓝宝, 十几颗拇指大的珍珠,实在是太奢华太靡费了,尤其雕工更加罕见, 竟能把完全想象不到的材质拼接在一起。
她稀罕地把链子在皓雪般的手腕上比划,那瓷实丰腴的肉感比气质婉媚的杜若更适合佩戴这种沉甸甸又华贵的首饰。
“还算你惦记我。”
杨玉上扬的音调, 高高地,像要把脾气甩到天上去一样倨傲。
“你干嘛不留着把它绕在腕子上,单披条白纱, 太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那成何体统”
杜若不好接她的话,杨玉手指撑在颌下,横波斜视,娇媚的像只玉雪白狐。
“我教你的都是好话,男人嘛情意千斤,不敌胸脯四两,你别看高了。”
杜若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什么话顺着杨玉的思路往下走,总能去到个叫她莫可奈何的境地,她咳嗽了声。
“你到底做个什么打算呀这不明不白的半年了,圣人大约是不舍得杀你,可你指望他长久与你如此这般新鲜劲儿过了,总有忘到脑后的时候。”
“你的好太子送我来填坑时,你就不怕我落个死无全尸这会子又来劝我。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好歹有点忌讳”
杨玉全然不放在心上,扭头吩咐七宝。
“你去,问五儿要几匹散花绫,各色杂花也要,缀些银铃的也要,但凡是单色、碎花,不要大色拼花的,都好。每样都要些。”
七宝领命去了。
杜若问,“你要那么多做什么想好什么样式,要一匹也就罢了,散花绫何等贵重,你这么狮子一开口,织工要废十年功夫。”
“你心疼什么宫里采买,即便是不给钱,难道他没旁的好处他只消说连圣人都喜欢,多得是官儿跟风,谢我还来不及呢”
杨玉两只赤脚踩在牙席上,指点她。
“我这儿不是规规矩矩的妃嫔寝殿,要一匹布一碗茶,都是从圣人的份例里来,保不准就有那嘴欠的去漏题。你想想,他来之前就知道我要穿什么,瞧见了还有意思吗他留着我,不就为了我与他从前的都不一样,特别没规矩,特别会玩花样”
杨玉脸上神气柔软,是使劲浑身解数寻乐子的自在,完全不是从前在寿王府心事重重愤懑不宁的样子。
杜若忍不住伸手替杨玉抿了抿鬓发。
“你真投合了圣人的性子”
杨玉两眼望天,骄矜得来又带几分沾沾自喜。
“我知道他头先杀了好些人家进献来的女郎,反正,他绝不会杀我,我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好几回了,也没见他生气啊”
“那也好,不过我劝你”
杨玉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们世家女的路数,要名分,要道理,要根基。我也想过,刚好与你参详”
她跳下长榻,从衣架上顺了件海青色宽袖袍衫套在肩上,赤脚走到花窗跟前,两手勉强把头发抓了个攥儿,露出修长白腻的脖颈,再抬手从妆台上拿个莲花冠举在头上,笑吟吟一转身。
“你瞧瞧”
杜若定睛一看。
天光打在杨玉半边脸颊上,明暗对照,还是亮的半边美些。
宽大素净的衣裳抹平了她过于丰硕的身段,只留下浅浅一线杏子红的抹胸,反显得雅致清丽,底下白凌裙子露出窄窄一条,加头上花冠,俨然是个出家修行的女道。
“这圣人让你去终南山吗”
杨玉泄了气,直翻白眼,撇下花冠和袍衫,冲过来点杜若的额头。
“离了太子,你就是个笨蛋。谁要去那喝风吃素的地界儿你不知道宫里头也有道观吗阿瑁没完没了的闹腾,圣人不肯低头,不如我替他们爷俩想个主意,就说我得了仙人点化,万万不能在家,非得出家才能保住家宅平安。所以李家牺牲个媳妇,得了个仙姑,你瞧好不好”
这倒也是个主意。
杜若垂着眼思忖。
场面上的事儿,凡事只求说的过去,毕竟谁敢真跟圣人叫板呢
不过是找个台阶下罢了。
但凡说杨玉是不得已出家的,寿王那头再怎么可劲儿荒唐也不妨事了,他思念他的娘子,偏天不随人愿,也是一段佳话。
杜若嗳了声。
“我真是服气你,怎么凡百的麻烦,到你手上都能迎刃而解,连这事儿都有个应对。”
杨玉调侃她。
“怎么这会子后悔了知道侍奉老的比侍奉小的容易了等小的上位还要几十年,等不得了杜良娣啊杜良娣,当年我与你并肩参选,我步步出人意表,你呢一条道儿走到黑,陪那个黑心的坏蛋操心费力,到如今谁更胜一筹啊”
杜若横她一眼,顺顺衣袖。
“我求的是全家稳稳当当,哪能像你似的,走一步看一步,只求险峰风光。你呀,你到这儿也算顶了天了,往后就安营扎寨罢”
“没出息”杨玉摇头晃脑哼小曲儿。
光溜溜的肩膀手臂,带着呼之欲出的肥美丰润,坦荡荡亮在七月暖洋洋的日光里,皎然又自矜,像只白鹤。
“你等着瞧,我说到做到,我要圣人待我,胜过人间天上所有的帝王我要他为我名留青史”
“圣人本来就能青史留名,你以为他是昏君他本事可不小,论贤明英果,从古至今,能排上头三呢,和秦皇汉武也差不多。长安也好,各州府也好,百姓们提起圣人,真心实意的盼他长命百岁。至于你,无非是一段韵事,也就长安城这些亲贵们嚼蛆,地方官都懒怠议论。你还指望就凭你,能胜过他恢复李唐的功劳除非你是个苏妲己在世,闹得他颠倒了社稷”
杜若边说边觉得这异想天开的走向太过荒唐,笑得弯了腰,指着杨玉。
“我真没瞧出来,你还有祸国的雄心”
杨玉嗤了声,拧着脖子不接话。杜若从榻头提起一件青色掐花对襟的长袍披在杨玉肩上,一粒粒扣纽子。
小内侍倚门站着,偷眼往里看。
销金帐子笼在两人周围,透而不露,上头缀着各样水晶、珍珠,泠泠闪光,一对儿软玉娇花,恍惚间竟分不出彼此。
“我拿你当亲姐姐,只盼你少折腾,愿意叫谁做你的裙下之臣都成,只要你本事够。青春就这么几年,咱们侍奉了君主,往后能如何,史上后妃的下场,即便你不读书也是知晓的。远的不说,你就看圣人的元后王氏,终身无出,虽早早筹谋收养了妃嫔之子,且这个儿子如今真做上太子了,又如何她得着什么了还不是抑郁早亡。又比如惠妃娘娘,那样倾心专宠,卷进废太子案,死了还背个恶名儿。再有丽妃娘娘,华妃娘娘,都没能活过圣人去。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妻和顺儿女满堂那套话,我也不全认。可是人想活的肆意痛快,就得找个真心真意的,顺风顺水是他,倒霉喝风也是他,才有滋味儿。你可千万别仗着生得美,世上的真心就随你打发”
这套老生常谈,杨玉肚子里有很多话要顶回去,可是七宝匆匆走来,恍惚瞧一眼帐子里不知是谁衣装不整,忙驻足站定远远开腔。
“杨娘子,圣人往这边儿来了,您快预备上”
“嗯”
杨玉掀起个角儿探头出来,果然从脖颈到胸脯全是光着的,七宝虽然伺候她久了,还是有些受不住,嗫喏着往后退了半步。
“的,他来干什么从前不都叫我去龙池殿侍候你别是听错了”
七宝腿弯子一软,声音带了哭腔。
“我的好娘子,您快些儿啊圣人骑着马,来得飞快,万一进来瞧见杜良娣,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啊赶紧的”
杜若伶俐的跳出来。
倒是周周全全的一个人,头上海棠滴翠的小簪子,素净的比宫女儿强不了多少,还来得及略一蹲身。
“中贵人,烦你带我寻条路出去罢,别冲撞了圣人。”
杨玉在她身后不情不愿的咕哝。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你记着,回去帮我起个道号,要好听又要仙风道骨,有慧根。你要学问不够,就问你家的好太子。”
“叫太真吧。”
杜若边穿鞋边对着镜子捋了捋碎发。
“太初有道,以真心为贵。圣人要问,你就这么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