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当初怎么教你的你六岁就会背这句, 今日全忘了不成”
淡雪阁里一片鸦雀无声。
李俶顺着张良娣手指方向往条案上看,赫然是他小时候默写孟子的草稿。
圣人和李玙都以书法见长,李家往上数, 太宗李世民的一手飞白更是出神入化。所以从小张良娣就督着他辛苦练字,不求雏凤清于老凤声, 只求能跟上李玙当年水准。
“儿错了, 儿辜负良娣一片苦心。”
李俶努力抑制鼻息,还是不小心露出了哭腔,“儿以为他是好朋友,以为他真心关怀儿”
张良娣盯着李俶,半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世上的真心能有几个更何况你与他之间本就立场相对,你别忘了,他是被谁塞到你身边的”
张良娣凉凉教导他。
“你们这些人, 身边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根绳子拴着,就算他真与你声气相投又如何为何帝王都要称孤道寡啊那是真的寂寞。”
李俶狐疑的眼神投向她,半晌什么也不说的低下头。
张良娣却明白,半是自嘲半是嘲弄李俶。
“我当初以为能嫁你阿耶为正妻, 结果不得不屈居小星, 眼看他的妃位空悬多年,虚位以待,招揽一个强势的妻族。我有什么法子倘若朝堂上有人做我的靠山, 今日韦家还威风什么我命中无子,你便是毋庸置疑的嫡长。”
“那我阿娘”
李俶按捺不住, 脱口问道,“我阿娘怎么办”
张良娣勉强按捺住内心的强烈不满,缓缓道, “你如何,你阿娘便能如何,只要你有日得登大宝,想尊她为太后,让她凌驾在我之上,又有何难”
李俶登时愣住了,与她对视片刻,嘶哑道,“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没想让阿娘凌驾于良娣之上。”
“哼,你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当真不这么想,就不是个人了。”
张良娣淡淡道,“大郎,你许久不来瞧我,今日肯来,我便念你的情分。你想尊奉生母,乃是人之常情,你阿耶也一样。可是他忍得住把这话放在心底,让从前的王皇后,还有我外祖母,都以为得了他的尊奉孝顺,才肯帮他一把。你呀,兴许是我待你太宽厚,你这脑子就不如杜家小哥儿好用。”
李俶脸上神色复杂,比方才与思晦打架时还狼狈。
“你阿耶独把杜娘子抬起来与我比肩,你便该明白,你只能在我与她之间选择,至于吴娘子,压根儿已经不在牌面上。”
李俶艰难地逐字出声。
“儿何用选择儿从来都是张良娣教养的呀”
“那你发誓。”
张良娣的视线冷峻如冰峰闪电,缓缓在李俶瑟缩地面孔上扫过,丝毫不肯让他轻易过关。
“往后不论你阿耶如何抬举杜氏,或是不论杜氏能否生下亲子,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只能与我休戚与共。你要娶窦氏女为孺人,一个不成再娶第二个,不论你阿耶替你定谁家的正妃,孺人之位必须属于窦氏。”
“什么”
李俶迟钝地僵持在当场。
小时候他如果露出这副可怜无措的样子,张良娣总会心疼的抱起他温柔哄劝,可是这回失效了,她的目光飞快掠过,面无表情地抬高双臂拍拍巴掌。
落红推着个小姑娘走进来,李俶一抬眼,就发出短促的惊呼。
那小女孩生的玉雪可爱,白嫩嫩胖乎乎,才刚十岁,像模像样梳着双环,手上脖子上都挂着茉莉花串的花环,穿了一身杏子红的薄衫,可是面孔却与身子大不合衬,眉毛又短又浓密,鼻头圆圆的,鼻梁高高的,下巴短短的,一双锋利的眼睛,少了女孩的精致,倒有些男孩子的利落。
“像么”
李俶莫名窘迫地红了脸。
张良娣笑起来,满脸讥诮。
“她还小,我先替你养着,过二三年大些再交给你。她不姓窦,但你可以跟她生儿子,往后归入窦氏名下。”
太过直白的对话令李俶尴尬不已,却也不想再多废话,遂调整了下坐姿,向着张良娣毕恭毕敬订立誓约。
“某李俶,今日在此发誓,不论册封何人为王妃,必与窦氏成婚生子。”
次日李玙生辰,宴开满庭院,客来似流水。
仁山殿内外,渡鹤桥上下,处处妆点灯笼彩纸,酒香与脂粉香气交杂,熏的人晕头转向。从二楼俯视,满目火树银花,灯火明亮。流光中人头攒动,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好比把上元节搬进了府里。
“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瞧这些人,当初飞仙殿里奉承惠妃的是他们,后头寿王府、郯王府里见风转舵的也是他们。如今嘛,都搬到这儿来了。”
太夫人大病初愈,裹着不合时令的石青色缎子短袄,纵然刚好坐在一盏硕大的走马灯底下,红绿交错的人物徐徐从她面上划过,可是她的脸色还是显而易见的苍白迟钝。
她身边的子佩倒是高兴不已,东张西望,满脸绽放出兴奋的笑容。
“祖母,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命硬阿瑛在时就不论了,后头寿王有脸面,我正与阿玉要好,如今表哥上位,我又与若儿要好。您老常说,世家贵在历经三世而不倒,我也算历经三位储君而不倒吧别嘘啦我知道,我就是小小声与您老人家说啊。”
太夫人无语。
子佩久未曾参加宴饮,兴奋地满面放光,一汪湖水似翠绿的衣袖挽高,捧起硕大的幽蓝琉璃酒樽。两只腕子上加总二三十个金臂钏互相碰撞的叮当作响,她肤色白,金声玉振,举止虽略显不够优雅,整副画面还是十分美好。
太夫人却满是遗憾。
“可惜你郎君不够资格来赴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难道天下的好事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五郎虽来不得,至少我能来呀你瞧咸宜与阿洄,两个都不肯出门见人,不是更凄凉倒是阿娘,下回我一定要带她出来转转,就当凑热闹也好。”
子佩自从嫁了裴五,整个人好似放飞了,把三纲五常、君臣之别通通抛在脑后,日常只管两件大事。
其一,五郎的生意可有赚钱倘若赚的慢了,她就亲自坐镇东市。如今那家名唤卓林的店铺,髹金黑漆的店招上已经光明正大的添上了公主家用,日日不缀的小字说明;
其二,哪有求子的菩萨或是神医她就抱着匣子去求治,漫天撒网毫不吝惜。
“你阿娘面皮薄,哪肯蹭新贵的热闹尤其杜家根基有限。”
太夫人含蓄的替长宁婉拒,心里想的却是,就算杜良娣肯卖子佩面子,太子可未必买长宁的账。
“你也不用乐成这样儿。嫁了商贾,杜良娣肯抬举你,旁人不会。譬如咸宜,难道真躲一辈子等她开起宴席,你瞧着罢,她可不肯请你。又譬如李相,韦郎官,牛郎官在这儿与你客客气气,改明儿自家开门迎客,都忘了你。”
“我还不耐烦应酬他们呢”
子佩瞪着太夫人,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目光中浮起犹疑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本来我还想,等阿玉身份明晰了,带祖母与阿娘去会会她。不管怎么说,她在杨家族谱上,又帮过我那么大的忙。杨家欠她情分,不过祖母说的是,阿娘未必肯做她座上之宾”
“她还在宫里”
太夫人愕然,“圣人改了性子么从前要册立丽妃赵氏,还有惠妃娘娘,无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纵然群臣反对,轮番上书,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既然喜爱杨玉,为何不给个名分这样偷偷摸摸撂着,成何体统”
子佩不愿与祖母点评前任公公的内帷密事,抿了抿唇,瞧周遭宾客来去纷纷,无人在意角落,才低声道,“圣人喜欢她得很,赏了座平康坊七进的大宅子,前阵子,若儿还叫五郎帮忙,从蜀中寻了她几位家眷来长安。”
“什么家眷,杨玄琰”
提起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太夫人还是一肚子火。
“那个六国贩骆驼的从我手里骗了一大笔钱,说给杨玉添妆,结果呢还不都落在他口袋里”
“还有这种事”
子佩面色微变,话没过脑子就放出来。
“原来祖母不给我添妆,倒给阿玉添了一笔她是嫁去执掌王府的,您还怕她吃亏您怎么不怕我被太子妃小瞧啊就拿宫闱局那五百贯让我出门祖母,我竟不知道您这样看人下菜碟儿呢”
太夫人的表情瞬间就僵了,紧接着脸颊腾地一红。
“子佩你别蹬鼻子上脸当初谁准你做妾去了”
太夫人拿出长辈的架势,厉声责备孙女。
“胡闹还有理了如今有裴五护着你,就能和娘家叫板是吗”
子佩银牙紧咬,气哼哼把头一拧,“五郎自然护着我”
太夫人何等柔韧,哪会在这种小事上虚耗功夫,眼风收回来,拉着子佩的手话锋就是一转。
“那阵子乱糟糟的,祖母也有不是,白委屈了你几次三番与你低头软话,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记仇呢再说了,家里的钱帛,说到底都是你阿娘的,她不肯松口,祖母有什么法子”
“阿娘嘴硬心软,说是恨不得打死我,祖母就该阳奉阴违呀”
“是是是。再有下回,祖母就知道怎么办了。”
太夫人把眼一瞪,“可别有下回啦”
“呸呸呸自然没有下回。”子佩噘起嘴,调皮地轻拍祖母的下巴,
太夫人便追问,“所以杜良娣帮她寻了谁来”
“一个堂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共四口人。那姐姐原是嫁到洛阳裴家旁支的,如今两口儿都搬来长安,两个妹妹也嫁了人,并那个堂哥,如今都住平康坊。听阿玉的意思,嫌那房子小了,还要淘换呢。”
“四个”
太夫人听得瞠目结舌,把桌子一拍。
“她这哪里是思亲分明是找娘家人撑场面。既然如此,为何不找咱们家,倒去找乡巴佬他们能应酬亲贵吗能联姻吗拉到宴席上,整话都说不利索。”
子佩慢吞吞道,“我没见着人,不过听五郎说,那两个蜀中来的妹妹,面容极美,与阿玉相较也不过略微失色”
“这种事,裴五能帮上什么忙”太夫人还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