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子衿又惊又喜, 脚不沾地冲进正堂,眼角沁出欢喜的泪痕,相比之下, 太夫人的冷面冷语简直不算什么。
满屋子人挂着笑瞧她,她站定, 用手背飞快擦拭脸颊泪痕, 喜笑颜开。
“我就知道,他不会白骗我等着的”
子佩坐在太夫人对座儿。
金红对襟短袄配着浅蓝水绸裙子,沉甸甸的发髻坠在耳畔,大把浓郁黑发衬托出两粒金刚石的耳钉,小虽小,熠熠生光。
如今她的打扮越发稳重了,跳脱的首饰一概不用, 少而精,矜持里头带着贵气,一望而知是位执掌家业的当家主母。
身份变了,说话的底气也不同。
子佩扫过太夫人轻蔑恼恨的神情,施施然抿唇一笑, 仿佛子衿是她治下的闺秀, 年方二八,婚事刚刚议到此处。
“杜家小郎君重诺,答应五年内完婚, 如今依言赶来,乃是大大的好事。咱们家反正诸事都是齐备的, 三姐刚巧出了孝期,要出阁,我与五郎责无旁贷。头先纳彩、问名都走过了, 再纳吉、纳征,赶着办也要四五十日,至于正日子嘛,就捡着年内定下来,早一日成婚,祖母早一日抱上重外孙,祖母瞧着可好”
子衿好一阵怔忪,回过神来方飞红了脸,揉着衣带道,“阿耶仙游,孙女全凭祖母做主。”
太夫人听姐妹俩轻描淡写,扯了下嘴角,暗里腹诽,你那死鬼阿耶给你挑的好女婿,生生把人从十七岁耽搁到二十五岁,如今不上赶着嫁过去,还能怎么着别说那个杜子美还算平头正脸,就算是个麻子、瘸子,还能挑拣着不嫁吗
子佩在裴家惯于一语定乾坤,并不给太夫人留出拿捏的空子,直接往下倒。
“祖母爱才,又有识人之明,姐夫这一科虽空了,前程还在后头。倒是三姐的嫁衣要紧,可得了么新娘子要给新郎官做一套公服,一副花幞头,可有现成的那年我嫁五郎心里也打鼓,怕丫头做的东西叫人看出来跌面子。其实那套衣裳五郎压根儿没穿过,不过是个规矩,应景罢了,三姐千万别为难自己,硬捻针拉线讨这活计干,吃力不讨好。姐夫既然能做文写诗的,不如印两套诗集送他,他喜欢谁卢照邻、骆宾王、还是王子安”
子衿不大好意思,扭捏道,“你这个主意倒好我瞧他最喜欢李太白。”
太夫人咦了一声问。
“你们几时私下相见,谈到这上头去了”
子佩笑着打岔。
“难怪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姐与姐夫当真情投意合,两相欢喜,你喜欢的不也是那位酒中八仙这下可好,往后花前月下,你一本书我一本书,你说上句我接下句,举头邀明月一番,两口子必不拌嘴。”
子衿捏着帕子甜甜笑,“就借你这句吉言。”
“荒唐”
太夫人感到被架空,气呼呼把龙头拐顿在地砖上,拉下脸呵斥子佩。
与五年前相比,她愈发老态龙钟,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肩背佝偻,苗条了一辈子的身段因为长期卧床而臃肿,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动。
“你一个出嫁女,回娘家指手画脚,越俎代庖,成何体统”
“祖母也太肯动气了。”
子佩反客为主,笑吟吟起身,拉着子衿一左一右站在太夫人身后锤肩膀。
“孙女儿怎么敢越过祖母行事呢不过是怕祖母劳累了。五年前祖母在太子府糊里糊涂跌了一跤,孙女儿啊,日日都担着心事。上回是运气好,躺三个多月就能下地,可是到底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再跌一跤可怎么好所以凡百的事情,即便祖母不叫孙女儿回来,孙女儿也要做个讨人嫌的,务必床前尽孝,替祖母分忧。”
“用不着”
太夫人掷地有声,不与子佩正面较量,只凶横地扫了眼喜上眉梢的子衿。
“女孩子出阁,头一桩大事是门当户对,如今你年纪老大,丢了这个姓杜的,我也没处给你寻好人家儿去,这却怪不得他,都是你面嫩心软,收了人家一对大雁而已,足足五年了无音讯也肯傻等”
子佩满怀喜事,看谁都格外包容,温吞道,“孙女原本就是心甘情愿等他的,自然怪不得他。”
太夫人愈发生气,灼灼瞪着她。
“第二桩,是你的嫁妆,你仔细听着”
子佩一听便知道太夫人心里不痛快,断断舍不得不拿捏子衿。
杜甫本就是个穷光蛋,倘若子衿再没点儿像样陪嫁,两口子往后喝风么太夫人用这个难为人,成心把子衿当面饽饽架在火上烤了。
她忙周旋到子衿前面出头。
“嫁妆多与少,三姐都不争的,不过祖母总要顾忌杨家的脸面,太少了且不说三姐如何,单是亲贵们议论,就够难熬的。”
“那倒不见得”
太夫人冷笑,“杨家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即便有,也是借他们假杨的脸面,沾些光罢了”
自从杨玉的堂兄杨钊进了京,坐上监察御史,随即飞快升迁度支员外郎,太夫人的牢骚便没断过。
无他,与这个野狐禅的杨家人相比,正牌的杨家儿郎,譬如杨洄的品级,已经八年没动过了。
“他们家一门五杰,五羊开泰,轰轰烈烈惹得天下人都以为是我们家横行霸道。我还用得着担心子衿哪怕一文钱嫁妆不给,只要劳烦杨四娘你,把子衿带到那位女冠身边,请她说吹句枕边风,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祖母啊”
子佩熟练地咳声叹气,边飞眼风指点子衿别往心里去。
“阿玉家刚起来那阵子,您瞧着眼馋,叫孙女想法子,把她们一家子都算到咱们家来。孙女当时就回禀过您老人家,这份儿人情,当初是您亲自推出去的。泼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收所幸阿玉虽然出息,并没有翻脸不认人,在外头照样自诩杨五娘,见了我,还是一口一个四姐。人家嘴上挂着亲,祖母转头就叫她女冠,那倒显得咱们心不诚了。”
太夫人听得怄火,非得跟她理论理论。
“咱们心不诚杨四娘,当初是谁在惠妃娘娘的宴席上和她过不去,一口一个指鹿为马差点儿把咱们全家赔进去你倒好,人家替你寻了个得意的小女婿,你就全忘了,如今亲热得,假姐妹倒成了真的你祖母要贴人家的冷屁股,还要诚心诚意沐浴更衣,才能见一回真佛烧一回香”
子佩不慌不忙舔了舔唇。
“当初是我年幼无知,所以祖母才教导我。可是阿玉什么性格,现而今什么身份哪祖母还没瞧明白这五年,为提拔阿洄,我找过她,阿娘找过她,连祖母都低头找了她多少回,有用么她脾气犟得跟头驴子似的,牵着不走打着走,除非圣人一声令下,还有谁能叫她心意转圜她不肯认咱们家,谁勉强的了”
“你有理你总有理”
太夫人两手把龙头拐顿在地板上砰砰响。
“话又说回来,三姐出阁,阿玉必要来观礼。到时候嫁妆少了,阿玉瞧着,越发认定祖母最爱克扣咱们,怎舍得让她那三个姐妹认祖归宗,受窝囊气呢。”
这话惹得太夫人气喘吁吁一顿咒骂。
“作死的东西捡上高枝儿有倚仗了是怎么的你这样能耐,你去照看你三姐,别舔着脸在我面前要东要西”
子佩还想再辩,子衿终于从喜事将近的欢悦中清醒过来,听懂太夫人与子佩长篇大论在争什么。
不就是钱么
子衿看着太夫人,眼神定定然。
“阿耶做了一辈子清官,没留下多少产业,可是我出嫁那一份子早就存下了。那年阿耶病了,连东西带我交给祖母,祖母实在要吞没,我也没法子。敲登闻鼓,请官家裁判,叫天下耻笑杨家的事儿,我做不出来。”
广厦沉沉,光线难及。
太夫人似尊铜铸的异兽香炉,把持着暗影儿里虚妄的荣华。
杨慎怡死了,长宁再不肯陪同太夫人左右,索性长住神都洛阳,七八年前煊赫的杨家,如今只剩下她一把老骨头支撑
能交到谁手上去
太夫人一双昏茫老眼在姐妹俩身上扫荡,越看越失望。
子佩听到子衿这番剔肉还骨的冷语,心里一紧,可子衿笑意嫣然,让她放心。
“郎君是我挑的,阿耶也喜欢,我跟了他去,再穷再苦也不后悔。往后杨家这个门庭,我就不登了。祖母只当我死了罢。”
三个人面面相觑,刚好站成个三角,太夫人以一敌二,楚河汉界划在面前,她哼了声,一脸冷淡,丝毫不为所动。
“你既然抱定嫁鸡随鸡的心,何必拿大把银钱去贴补那个光棍圣贤说三十而立,他已是过了三十的人,满世界浪游闲逛,功业在哪里前程在哪里你要扶持他,就等于往无底洞填土”
太夫人再用目光把子佩包罗进来。
“你也别得意裴家敬你,头一个敬的是杨玉,第二个敬的是杜良娣。她们两个以色侍人,尚且不能久矣,你依附其上,能长久乎你不趁势提拔你哥哥,就替家里省些银钱。咸宜肚子里已揣上第三个了,这回若能生下儿子,咱们家就还有些指望若不成,罢了,我也不操这份儿心了”
子佩软硬兼施皆未能得逞,大感丧气,子衿摊开手板伸到太夫人眼前。
“我的庚帖,还请祖母还我。”
姐妹俩出了门,坐在车厢里,子佩还在心疼惋惜。
“你可真大方大伯父再不济,做了十来年四品少卿,最少最少也有三四千贯钱,你说不要就不要了祖母吞绝户财你通古博今,这点子看不出来”
“你那脑袋瓜子里全剩下数目字了”
子衿扳着她的下巴直皱眉。
“让我瞧瞧,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之女,嘴里难道能长出数目字来啧,小时候就知道你俗,俗在张狂傲慢,不过好歹还有几分目无下尘的矜贵。如今可好,近朱者赤,嫁了商贾,不说引着郎君读书习字,反随着他拨弄算盘珠子成日家算计这个那个,好看吗那是我们的祖母,她能花用多少,到最后无非是留给阿洄的儿女。都是杨家人,我不心疼。”
“你说的轻松,等过后你成了亲,儿子女儿成串的来,我瞧你拿什么养活。”
子衿笑起来。
“祖母为什么抠门,你还不明白那年割了半座公主府嫁你出门,你当单是给你的不是给我外甥的整整六年你没养下一儿半女,裴五的妾侍倒是生出一大堆。你拿梯己贴他们,祖母心疼呢”
子佩大大呸了一声。
“我阿娘给我的钱,我爱给谁花给谁花,轮得着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