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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铅华不可弃,一
    “你干什么”

    李玙顿住脚大声喝问, 听着就不大痛快。那人也听出来,肩膀瑟缩了下,面朝李玙半跪下去。

    凤仙的小灯笼提过来, 枣红袍衫镶在冰裂纹的花窗前头,愈发显得少年人冠玉似的面孔。

    细看身后还有个人, 那个肩膀窄窄, 方才竟没瞧见,穿件石青窄袖袍子,身条高而细长,头上绑着红发带,瞧侧脸很是白净秀气。

    “啊,是小王爷啊。”

    杜若松口气,放下摁在心口的手。

    李俶抬头向李玙请安。

    “儿子久未见阿耶, 未能晨昏定省,实在想念,今日刚回来,睡不着,正在溜达, 就碰见阿耶了。”

    “下回脚步重些, 瞧把杜良娣吓得,她再叫起来,你的耳朵也受不了。”

    “是。”

    李俶闻言转身向杜若点头致歉, 那沉沉的眼眸一闪,已换做极之沉稳的神情。

    “阿耶身体可好儿子在洛阳, 恍惚听见说阿耶驯马摔了一回,将将踩着左手手掌,如今可大安了”

    李玙抻了抻腰板笑。

    “小事, 爷们儿身上谁不带点伤。这话谁告诉你的”

    李俶一脸老实真诚,掖着手谨慎地回话。

    “儿子不敢向下人胡乱打听,是听杜家小郎君说的。”

    他复向杜若点点头,“当是杜良娣向他提了一嘴。”

    “哦”李玙略微惊愕。

    储君的身体状况,某种程度上说也算帝国机密,他身边的人嘴都极严,所以除了圣人与永王,就只有内眷知道。杜若告诉思晦不奇怪,至于思晦告诉给李俶嘛,细想就有些逾越。

    李玙半天才回过神,敷衍道,“杜良娣太过挂念担忧了。”

    李俶应声是。

    杜若便问,“你后边这孩子是”

    李俶皱了皱眉,眼皮子没抬,声气已经不大恭敬。

    “杜良娣忘了她是我的侍女,前年圣人挑了一批良家子充实宫廷,她是选在洛阳上阳宫的,后头宫闱局说人多,请太子府和各王府分分,她分到阿耶这儿,就指给我了。”

    他这么一说杜若想起来。

    是有一批这样儿的姑娘,各王府里分了二三十个,说是良家子,其实不少是京外中下官员之女,并不是宫女的身份,而是和杜若类似,为皇子做妾侍预备的。

    分到太子府那些,因李玙无福消受,铃兰便看着打发了,愿意回原籍的送回去,想留下做宫女也成。这个不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

    那姑娘见说到她头上,并不发怵,大大方方仰头回话。

    “奴婢本在吴娘子院里服侍,因会骑马,知道些腿脚功夫,就服侍了小王爷。”

    她说话腔调一板一眼,全不是花信女子的婉转柔软,而是傻小子的愣头愣脑,莽撞青涩,再看脸上,也有雌雄莫辩的意味,笔直剑眉,头发扎的紧紧的,露出趣青光亮的大脑门。

    丑倒远远说不上丑,就是比一般男装的女孩子更英气。

    杜若怔了怔,看李玙神情也颇为震撼。

    李俶回过身来,有种吃了秤砣的坚定。

    “沈氏很衬儿子心意,想留在身边服侍,还请阿耶允准。”

    李玙这才明白他大半夜突兀闯出来的原因,却又有点想不通他昭然张扬是想证明什么,只习惯性的摸着下巴,刮目相看的打量儿子。

    “孩子大了”

    回到乐水居,李玙倚在榻上吹胡子瞪眼,杜若才说了半句话就被他打断。

    “你老说大了大了由着他,当面打骂不好看,你瞧瞧他这个心眼子长得,不在正事儿上下功夫,光会钻营这几年见了孤,哪句话不给你上眼药变着方儿总要点上两句,你就那么心实,处处让着他”

    杜若替他捋胸口,丁香色亵衣袖子落在他脸上,香梦般沉酣。

    “妾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出来殿下恐怕觉得妾蠢,或是唱高调。可是妾真心这么想。”

    李玙重重挥手,“你讲。”

    “大郎忌惮妾,或者比方卿卿是个儿郎,他忌惮卿卿,都是分内事。倘若殿下的长子,是个好比郯王那样推诿退缩的人,难道殿下便高兴么宗室子懂得争抢,是应该的。你叫他兄友弟恭,往后”

    杜若睐了李玙一眼。

    “幸亏妾没有儿子,或是即便往后能添一个,年纪太小,与大郎甚至六郎都远远不能相较。不然这些话妾说出来就是个死罪。正因为没有,妾问心无愧。”

    李玙大受触动,握住她手,杜若抽出来,表示不需要安慰。

    “殿下尚未登基,可是孩子们总有这么大了。大郎心事重,好在文武双全,极知道上进,小节上钻牛角尖,大事不糊涂;二郎沉稳踏实,不喜与人争风头;三郎伶俐,能见微知著;四郎也好,就是身子差;五郎不大爱见人;六郎嘛,身份最是贵重。殿下要做千秋万载的打算”

    她开门见山道,

    “究竟选谁做继承人,越早定,越明示,才越能保存他们兄弟间的情分。不然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好好儿的一家人,平白折损了。到底六个只能选一个,有福气的那个自有祖宗庇佑,文臣武将护卫,剩下的五个一辈子如何,可全在殿下一念之间。处置不好,都像圣人待宁王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圣人待宁王如何,从前杜若不知道,如今可知道得明明白白。

    就不说被李瑁打伤五儿折了脸面,竟拿宁王的性命撒气,单说那年宁王死了,圣人干的身后事儿,就叫人不齿

    宁王以帝号下葬,按照惯例,墓穴中就应摆放千味食,即是把山珍海味千余种以不同颜色的琉璃瓶盛装,以保佑在阴司亦不缺食用。

    不想裴耀卿上奏说“这些不是时令物品,还要费工费力去搜罗,让帝生前俭约,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不如免了。”

    圣人竟就从了。

    那时李玙便向杜若感叹。

    “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惠妃死了,予以皇后之名而不行皇后之礼,还能说是权衡轻重,毕竟真伤心了几个月。对宁王,哼,不过是做样子。这头办丧事,那头宴饮舞乐一概不停,还说宁王就爱热闹孤记得大概是年前,阿瑁漏了一句,说宁王爱清静,听不得锣鼓咚锵。细想他晚年生涯,只怕是战战兢兢。”

    李玙不意她说到这个份儿上,调开视线认真想了想,撑着额头。

    “倘若寻常世族富户,自当如你所说,可孤要选的是天下万姓之主,岂能草率人家说曹孟德养儿如养蛊,把儿子们丢在罐子里窝里斗,谁胜出谁继承大业。你瞧本朝,除了高宗皇帝有长孙无忌独力支撑之外,谁不是凭本事上位孤这时节就择定了,一来他骄躁,再难寸进;二来,万一底下小的更好呢”

    话只能点到即止。

    杜若笑了笑,“那睡吧。”

    次日一早凤仙端水进来,先说一桩大事。

    王郎官给了准话儿,子佩确已有孕,且怀相甚佳,不过年纪大又是头胎,凡事都要小心,头三个月最好别出门。

    至于是儿是女,满六个月才能断定,到时候再说。

    杜若喜得起来坐下起来坐下,紧赶着写了份礼单,大大封赏来报信的小厮。

    一通忙乱,凤仙顺道再回几件小事。

    韦家要接六郎出京玩耍;元娘子与二娘子要请咸宜公主家的遗珠划船,吴娘子带队,连二郎、三郎一道,外头点了合谷护卫;再有,海桐传话来,晌午就能回府。

    杜若旁的都不理论,独问海桐,“回来了就叫进来,我有话问她。”

    凤仙答应着去了。

    杜若把头发搭在身前,自披件珍珠色对襟长纱衣走到院里看李玙打拳。

    乐水居经她手收拾了七年,花木陈设换了又换,改了又改,像盆精心修剪的盆景,样样都合心意。

    粉白山墙根种了一架品种珍贵的攀爬玫瑰,支系强健,短短一年就覆盖了两三丈宽的墙面,更延伸到院外杏花树梢上。

    每年三到五月,硕大的白里透红鲜嫩花朵连篇累牍,几乎瞧不见墙面底色。

    浓烈的玫瑰香气比什么熏香都霸道,稍有风就浩浩荡荡入室而来。

    自种了这个,乐水居再未熏过香,到五月花开最后一波,人人都松口气,暗道可算是谢了,清风无味才最好呢。

    从前刚开府时就种下的石榴树倒是还在,枝繁叶茂至今,不过树底下的青石板撬开,加了几十株鸢尾和水仙。

    至于李玙从前献殷勤,用大皮蛋缸种下的海桐和含笑,到底地气不宜,养了六七年也不见好,都挪了去,另换单瓣蓝紫色的杜鹃和种在地里。

    因而每到六月,这院子一踏进来,上头榴花胜火,犹如熊熊烈焰,底下杜鹃、鸢尾、蓝幽幽连成片,深浅不一,恰似水火相容。

    李玙一套拳收了架势。

    清晨熹微光线下,杜若通体冰凉,像颗水滴形的大珍珠静置在幽蓝绣面上,珠翠全无,优雅沉静,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胛骨垂到后腰,侧颜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延伸到挺秀的鼻梁,乃至丰盈润泽十分优美的唇尖,眼睫形成的弧度在脸颊投下浅浅阴影。

    李玙忍不住走近,柔声道,“好心叫你多睡一会子,忙着起来做什么”

    “看你。”

    杜若伸手抚摸李玙鬓边硬扎扎的乱发。

    “好看的人早上最好看。”

    如今正院儿只有凤仙一个人住,连铃兰和海桐都搬去后头躲清闲,可是白天不同,再怎么削减,里里外外总站了七八个碍手碍脚的。他小心翼翼扫了眼,都是低眉顺眼不敢出声的丫头,便把宝剑背在手臂外侧,换杜若搂在怀里。

    然而杜若竟然不老实,窸窸窣窣在他胸前摩挲。

    李玙板着脸呵斥。

    “没出息又爱惹事儿”

    杜若捉狭地笑。

    “是吗”

    垂下眼暗示他注意她身上,亵衣轻软,内里竟少穿了一层,颠颠儿的颤动。李玙哭笑不得,扣着她调皮的手按到背后。

    “赶紧进去”

    “的,殿下要妾进屋去做什么”

    杜若睁着两只天真无辜的大眼睛,“白日宣淫非君子所为,殿下行止是天下表率,妾不敢从命。”

    “”

    李玙手底稍松,杜若便往前拱,再用力拢紧胳膊就被她在喉结处轻喘。

    李玙憋着火不动如山,低声呵斥。

    “闹什么,一会儿卿卿进来了。”

    “她出门玩儿去了,殿下不管家事,通通不知道,今日这儿只有海桐进的来。”

    杜若眼波一溜,“她还有两个时辰才来。”

    李玙只做听不懂,于是杜若屈起膝盖公然撩拨,如是者三,李玙终于熬忍不住,扔开剑,两臂一笼就把她抱起来。

    杜若这才闲闲惊叫。

    “呀,海桐来了。”

    李玙大惊,放下她回头看,却是空空如也,只有铃兰满面通红站在院子门口,这下李玙气焰全消,狼狈掩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