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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铅华不可弃,三
    晚间趁李玙没回来, 杜若靠在长榻上向海桐抱怨。

    “天底下统共那么些痴男怨女,我就撞见一多半儿”

    她扳着指头数。

    “我阿姐一个,铃兰一个, 再算上英芙,一颗痴心挂在旁人身上, 生死随人, 苦乐由人,好没意思”

    海桐拉长了声调嗤笑她。

    “哟,这么说你是潇洒的那年就为贪图两个庄子,差点把命填进去。结果如何吃也吃不了,花也花不着,七八年了,转手送人还要看丫头脸色。”

    杜若翻身坐起来一口咬定。

    “我又不是为田庄。”

    “那是为谁”海桐灼灼地瞪着她。

    杜若登时哑口无言。

    海桐翘着脚甩甩荡荡。

    “等他当了皇帝, 皇帝老子还有御驾亲征的时候,你不跟他上战场他死了,你不替他守寡你的苦乐不由他由谁罢咧,还笑话别人那个花和尚死了,你瞧韦六娘殉情么嘴上叫的欢, 心里明镜似的, 要不是太子拘着她,早嫁别人了。”

    杜若被怼的无言以对,翻着白眼扯开话题。

    “我可舍不得你去与内侍对食, 守活寡,可是叫媒人相看, 又难免带出我来,倒不好,你是怎么想呢”

    海桐大大方方抬脸一笑。

    “奴婢早就想好了, 要嫁就嫁袁大郎。三个庄子都归他管,账目统在奴婢这里算,良娣省心,奴婢省事儿。再者,袁家除了他,都是杜家的奴婢,生不出外心,便有肥水,顶多往家里流。多一分少一分,大家懒得计较。”

    杜若纳罕,往外瞧了眼,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在海桐手上压了压。

    “你别犯糊涂,就为了替我看庄子,你去给人做小我这几年怎么走过来的,你最清楚,日日夜夜绷着弦儿,一步都不能踏错。做人何必偏要捡难走的道儿呢就连铃兰,倘若我是正房,用得着这么委婉,花水磨工夫收服她再者,放你出去我也有私心,你瞧我与阿姐处成什么样儿阿玉困在宫里出不来,我身边只有子佩和星河,子佩鲁莽直率,星河狡黠佻达,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有你,话虽少,字字都在褃节儿上,是真聪明。你给袁家做了小,困在三步大的院子里团脚蟹似,哪还顾得上我只有做正头娘子,咱们才好姐妹似的往来。”

    “奴婢才不糊涂呢”

    海桐素来爽朗大方,难得羞怯地拿帕子掩了嘴,凑到杜若耳畔低声。

    “许你青眼独具瞧中太子,就不许奴婢早七八年看上袁大郎么他可和一般的家生子儿不同,亦是婆子丫头捧着长大的,可是老子娘不娇惯,他什么活儿都会干,人也开朗,能与奴婢说话逗乐。要不是那年元娘子非把莲叶塞过去,他本来打算向良娣开口要了奴婢的”

    她说完这些话,杜若满脸的诧异,霍地坐了起来。

    “这是多早晚的事儿我进王府那回,你不是说要等我生了孩儿再嫁人么什么时候就与他哦”

    杜若恍然大悟,伸手拧在海桐腰上,恨声道,“难怪那年三番四次的打听我与太子有没有”

    她俏脸一红,脱口骂她。

    “你个浪蹄子,死丫头背着主子就把终身定下了”

    海桐边躲边笑,退开距离护住了要害,方回头笑话她。

    “奴婢比你还大一岁呢那年上元节你春心涌动,认定了墙头上那人,奴婢便不能么奴婢瞧不上拿腔作调的汉子只有你把他当个宝。”

    杜若叫她蒙蔽多年,一朝恍然大悟,想到袁大郎本分能干,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她终身有靠,嘴上却是半分不肯服软。

    “呸你兴头什么人家现在娇妻在怀,当初的话早就忘了。莲叶妖妖乔乔,比你强多了,只怕袁大郎被她迷昏了头。”

    海桐卷着帕子,得意的拧脖子,身姿舒朗而细长,好比一只白鹭站在水边。

    “那是你不知道,他们俩闹了好多回,有次奴婢去盘账,他眼睛都叫莲叶打肿了。堂堂七尺男儿,提起老婆就抹眼泪儿,眼巴巴瞧着奴婢说不出话,后头索性搬铺盖睡厨房。良娣做个好人,把莲叶的身契还她,许她自决,她定不肯与大郎做夫妻,到时候或收回府里来使用,或是给她几贯钱走人,都随她高兴。奴婢便去填她的空儿。”

    杜若听完这一大篇,反犹豫起来,蹙着眉担心。

    “夫妻不和乐,未必全是莲叶不好,袁大郎会不会也有些毛病,或是隐疾不如就着这回买庄子,你把他拉上,多处几天再做决断”

    “用不着”

    海桐打断她。

    “奴婢这个人,路死路埋,街死街埋,倒在阴沟里就是棺材。那回元娘子把莲叶指给他,奴婢听了虽然难过,却并不曾半夜捂在被窝里头哭。后头知道他们闹得凶,也没多乐呵。遇上什么就是什么罢你与太子斗心眼子惯了,混忘了世上老实人什么样儿。袁大郎要真有毛病,奴婢一提要嫁他,他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生怕拖累奴婢。所以奴婢嫁他,样样放心。”

    海桐言罢看了杜若一眼。

    “其实,那年柳家小郎君倘若配了你,大约就是这么心诚。你就不用凡事都转弯抹角,转着圈儿的下功夫。”

    杜若顿时矮下去半截儿,想了半晌,终于坦然。

    “可我不喜欢姐夫呀。”

    海桐这回出嫁,所谓嫁妆田是藏在妆盒里带出去的,除了袁大郎谁也不知道。杜家人和袁家人只当是袁大郎做庄头的本事声传乡里,揽了外头大东家的活计,一下子照管两个那么大的田庄。

    至于真正杜若给备办的嫁妆就叫人眼馋了。

    首先是才买的小庄靠大路边,单划了一块两亩多的山坡,正正经经起了个三进的院子,带大大的后花园并菜地、地窖,院墙院门都极朴素的,可是围墙足有尺把厚。

    搁在乡间,叫有年资的泥瓦匠一瞧,就知道东家舍得下本钱,经得起匪盗水火。宅子里的家具摆设跟着房子一并配好,不求物料金贵,只要结实耐用,三进正经房舍里塞得满满当当,多出来的堆满了后头妆楼上下两层。

    然后是六车蜀中来的好绫罗,又轻便又值钱,就是太占地方。

    海桐道,“娘子何必给奴婢这些个舍不得上身的东西,还不如买田亩呢。”

    杜若瞪她一眼。

    “别人买的地怕你看不上,叫你再去操办这个,婚期还得往后拖三五个月,图哪头你说”

    海桐便笑,又去翻看首饰,都是足金的,专取沉重实惠,一条缠臂金足有二两,披挂上身人就走不动路了。

    杜若殷殷嘱咐她。

    “郎君再好,压箱底的金银还是捏在手里,这匣子就是给你垫底的。你没有娘家,我究竟不好管你鸡毛蒜皮的事儿”

    她想想又说不对。

    “万一袁大郎对不起你,在外头养小的,或是打老婆,你别替他做面子,都如实告诉我。”

    海桐娇嗔着推她。

    “又不是往后不见面儿了你的身家还在奴婢手里呢,每月必进来瞧你一回,或是请你上庄子玩耍,待卿卿大些,只要你放心,住在奴婢家都成。”

    杜若嘴里应着,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怕袁大郎杀了海桐夺财,又不好意思说,只得胡乱嘱咐别的。

    旁边铃兰看着眼热,又想倘若是她出嫁,李玙手笔定然更大方,可是李玙不同于杜若念旧,只要她走出这个门,不在他眼前晃荡,他就通通忘在脑后了。

    她心里酸楚,悄悄侧身抹泪儿。

    海桐与杜若对视一眼,都只当没瞧见。

    到亲迎那日,海桐从杜家发嫁,外人只当是杜蘅的丫头放出来嫁人,都称赞杜家仁德宽厚。

    为求吉利,袁大郎专门拎了两提匣点心,向相熟的万年县县丞借一日绯红色方心曲领的朝服用做礼服,还学官家子模样系上假皮带,穿黑鸟皮靴,乍一看挺像回事。

    至于海桐,杜若陪她化好妆转过面一看,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一张圆鼓鼓的苹果脸涂抹得红艳艳娇嫩欲滴,身上隆重地穿了青色大袖纱罗衫,衬着里头红青小衫与月白长裙,头上插了金的、琉璃的发簪,文采辉煌,被火烛一照,与平日判若两人。

    待到了时辰,袁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竟来了五六十人,堵在杜宅门口敲敲打打,领头是袁大郎和他的三个弟弟,后面簇拥的也全是杜家田庄上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

    思晦挡在杜若身前,从侧边小门偷偷开条缝望出去,立时喜笑颜开,原来从前思晦去田庄玩耍,认识的阿霖也在,正挽着袖子率众高喊新娘子快出来时辰过了不娶了。

    杜若大怒。

    “呸这混账东西,竟敢堵着我家大门说这种浑话”

    韦氏正要向她解释,杜蘅朝柳绩望了眼,隐晦地笑了笑。

    “原来世上还有若儿不懂的道理,自来催妆都是如此叫喊,方显得场面热闹,其实只要肯明媒正娶,哪有舍得过时不候的。”

    杜若醒过味来,不好意思地掩了嘴笑,便见杜有邻隔着门叫阵。

    “来人不必乱喊催妆需赋诗一首,有诗自有新娘,无诗这便罢了。”

    最后这个了字中气十足,很是给海桐争脸。

    这话一出,墙里墙外两副场面。

    外头人静了一瞬,顿时炸开嚷嚷。

    阿霖声量最大,越众叫道,“咱们庄稼汉,别说念圣贤书,字儿都没认全呢,如何作诗新娘子诚心嫁人,快快出来”

    里头杜若、杜蘅、韦氏等女眷一起笑出声来,既笑杜有邻一把年纪尚有兴致为难婢女的夫家,也算童心未泯,又笑阿霖实诚可爱,白把袁大郎借朝服的气力浪费了。

    思晦听外头七七八八胡乱叫喊,并无一人能站出来吟诗,恐怕袁家尴尬,便趁着天黑,推开侧门走出去,朗朗向诸人抱拳。

    “各位阿兄,小弟略识得几个字,不如助各位一臂之力”

    阿霖没认出他,但袁大郎瞧他丝帛锦绣的穿着,再看他清风雅静的面貌,周全谦虚的礼数,便知道他就是杜家那个侍奉小王爷的幼子,哪里还敢怠慢,忙学着士人书生的礼仪对思晦一揖到底,客气的托付。

    “全凭郎君处置。”

    思晦站直想了想,张口就来。

    “欲催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诸人听了都不解其意,阿霖便冲门里喊。

    “听到吗诗也做了,快快开门”

    杜有邻听见是思晦的手笔,甚觉不过瘾,还想再要一首。

    杜若忙摇着他胳膊。

    “阿耶海桐年纪不小了,快快嫁出去才好,真把人家惹急了转脸就走,女儿还得再替她寻个夫家呢”

    这话一出,韦氏等无不拍掌大笑,连海桐在屋里也坐不住,命左右现买的小丫头搀扶,脸上蒙着蔽膝,手里提着裙子,款款走到院里,向杜有邻屈膝致谢。

    “郎主珍惜奴婢,要一首也就罢了再多,难为的都是咱们自家的小郎君反正大郎不为难,要一百首没有,要半首还是没有。”

    杜有邻哈哈一笑,这才命人开了大门。

    阶前早已停了一部婚车,海桐蒙着脸绕车走了三圈,便登车离去。

    韦氏与杜蘅不舍,走出去多送几步,独杜若扒在门上瞧婚车走远,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铃兰劝她。

    “良娣快别哭了,旁人不明白你们主仆的情分,看了要吃味儿。再者良娣就是海桐的娘家,她舍不下的。”

    杜若再三拿帕子摁眼泪,好歹赶在韦氏和杜蘅转回来前收了伤心,便见杜蘅摇着扇子一步步走来,到近处便笑。

    “知道的是你嫁丫头,不知道的,以为方才那个才是你的亲姐妹。”

    “到底相伴一场,骤然去了,总觉得哪不得劲儿。”

    杜蘅道,“没今儿这一出热闹,我也不知道,当初是我一不留神拆散了好姻缘,伤了阴德,原来海桐属意袁家,牵牵连连七八年,到底还是她。瞧方才袁大郎那个高兴劲儿,比跟莲叶过日子时果然不同。”

    杜若只做听不懂,问韦氏道,“天气热,太阳毒,阿娘这一向别去庙里住。”

    她却打不断杜蘅。

    “可到底莲叶才是原配正妻,为娶海桐打发她,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铃兰忙道,“那倒不是。那日莲叶来府里,是奴婢在旁伺候的。良娣放了她的身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哭喊着要和离,说日子没奔头,只盼良娣收留。”

    杜蘅轻笑了声,拿帕子捺着嘴角。

    “她微贱的犹如一粒芥子,你们良娣说东,她敢往西么既是有人巴望这个身份,她何必赖唧唧的讨人嫌,里外不落好女流之辈不得已也就罢了。可恨袁大郎,顶天立地大好男儿,扒开看腔子看里头,原来不过是个负心薄幸、狼心狗肺的东西,捡上高枝儿就忘了旧人。”

    海桐大喜的日子,她一径说些晦气话。

    杜若忍无可忍,紧紧握着铃兰的手道,“就因为如此,世人才都尊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姐你说是不是”

    杜蘅本就是意在言外,专说给人听,杜若既已听见了,她便偃旗息鼓。

    姐妹俩心照不宣,就此打住。

    韦氏慢悠悠道,“庙里清净,不比家里,喜鹊和家雀儿闹架,吱吱喳喳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海桐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