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杜若去明月院都不叫人跟着, 免得英芙以为她仗势欺人。所以两人如此这般走出来,铃兰大大吃惊,忙赶上来帮六郎抹眼角。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六郎到这才松开双拳, 委屈巴巴地问。
“良娣,明年我还得来吗”
杜若着实为难, 忖了忖, 蹲下身把着他肩膀正色叮嘱。
“念奴乖,太子妃是你的亲阿娘,你一生一世的荣宠都从她身上来。你不愿意亲近她,她要伤心的。”
“我不要当什么颍川郡王,表哥就不是郡王”
六郎扬起眉毛,第一次感到天潢贵胄亦有无能为力之事的悲哀,无奈地低下头踢路边花池子的碎石, 低声咕哝。
“良娣,我瞧她也不愿意亲近我啊。她每回看见我,看两眼就把头扭开了。是我不好看吗良娣看卿卿妹妹,就怎么都看不够是我没有妹妹好看么”
“不要胡说”
杜若猝然打断他,六郎乖觉地闭上嘴, 片刻又不服气, 固执地拧起脖子。
“为什么独我是她生的哥哥姐姐妹妹,谁的阿娘都比她好”
一时铃兰连哄带劝把六郎送回乐水居,回来见凤仙还陪着杜若站在一株泡桐树下, 团团浅紫色花球缀在枝头,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风过便扯絮似的落。
杜若刚巧穿了一件兰花绿的夹纱短衫配着葡萄紫裙子,万花丛中一点深,恰似画龙点睛一般。
铃兰走上前扶住她胳膊。
“原以为等六郎大些, 太子妃的心气儿平了,就没那么疙瘩。可是照今日这样式,往后恐怕一年难似一年。不如良娣别去了,免得里外不是人。”
“我不去谁去这一关五六年,好人都关坏了。也是韦家人真做得出,姐妹俩丢在这儿,他们一句话不发,活像没这两个人似的。太子妃么,还有个盼头,只要韦坚拜了相,或出家祈福,或入山为道法子多得是。可怜十九娘,正当花期,硬生生耽搁在这里。”
“良娣太操心了。”
“走,你再陪我瞧瞧十九娘去。”
举凡大家大族,连宫里一样,只要房子住久了,新来的奴婢不用人引荐介绍,也能一眼瞧出谁是风口浪尖上的红人,谁是下脚的材料。
韦家十九娘韦水芝,从进忠王府起,便将就住在明月院后院的厢房。待与她一个院的风骤、蕉叶纷纷离去,那院落一日冷似一日,再没人想起有个她来。
过后英芙被禁足,水芝虽不知道根底,却也明白说多错多,越发不敢出门,日日躲在房中绣花。直到有日翠羽走来,客客气气请她搬家。
水芝叫天天不应,唯有任人宰割,战战兢兢到新下处一瞧,真没想到,竟是个周周备备的两进院子,正房、厢房、耳房、倒座一应俱全,前头几棵海棠,后头一架葡萄,且独给她一个人住。
从前从韦家带来两个丫头都打发了,另指了个叫银筝的来,却是长袖善舞,精明能干,把院里十来个奴婢管束得服服帖帖。
水芝从出娘胎落地,就自知笨拙木讷,十板子打不出一声儿,不及水芸能讨太夫人欢心,八郎、九郎连水芸都是力争上游的性子,独她懦弱。也因此,不论是在林娘子手下、太夫人手下,还是英芙手下,她都惯于受人约束管制。
乍然间过上关起门称霸王的日子,水芝先是忧虑恐惧,继而难以置信。
直到个月后,才终于松快了手脚,夜里兴起,敢叫人打酒配几样小菜,在月下拨弄筝弦。
这份儿福气着实不浅。
她掂量着,听银筝说如今太子府是杜良娣管事,凡百的好处都从她手上来,闷头思索良久,便着意打扮了去向杜若请安。
不过等她当真与这位雨浓嘴里八面玲珑,掐尖卖好儿,吃屎都要捡热乎的杜良娣面对面坐下吃茶时,才惊讶的发现,原来她与自己差不多,不过是略长的得人意儿,便被家人推出来闯世界的小姑娘。
水芝因此对杜若分外亲切,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敢说。
水芝把刚沏好的热茶推到杜若面前,半是讨好地掐指算算。
“今儿这日子,良娣想是才从明月院出来”
“唉”
杜若未语先叹,也不避讳她,直接在肩头上蹭了蹭泪眼。
“我也是当娘的人,如何不懂她的苦处再嘴硬再嫌弃,心底只怕想念六郎极了。她恨你们韦家也算事出有因,只这份儿怨气何必往孩子身上撒原是她拖了孩子的后腿”
“事出有因”
水芝惨然笑了笑。
“良娣说话太客气了连我这样无辜受她拖累的,尚且感念娘家恩情,她还有脸埋怨别人祸都是她惹出来的。太子但凡差些涵养,捅到圣人面前,诛我们家三族都够了。那我岂不是白白陪她受死到时候韦家上下一千多口,通通都是冤魂,简直该下六月雪我也不敢为你抱屈,你全是看在太子份儿上,才受她的气到如今。”
“我自然不如她金贵,天下万事都是别人的错。”
水芝哼笑了声,摇着荷花样式的粉色团扇淡淡笑。
“你好歹比我强,你阿姐虽然糊涂,到底一个娘胎出来的,不至于要你的性命。细想当初,我阿姐骤然死了,家里七八个女孩儿,六姐为什么独带我来这儿”
杜若一向听她提起韦家的兄弟姐妹,嫡庶之别清清楚楚,十六娘韦水芸就是阿姐,英芙就是六姐。
“她打的主意不和你阿耶差不多可惜我小了几岁,错过那回皇子选妾侍,不然,她见太子不喜欢她,兴许扭脸就提拔了我来,不比你贴心好用不过也说不定,兴许她避忌我阿姐做了正妃,再提拔了我,我们这房就敢与太夫人叫板了。说来说去,不过因为我阿姐死了,她摆弄我没避讳。”
杜若瞧了她一眼。
六年过去,如今十八岁的水芝,美得显山露水,圆眼睛圆鼻头,圆圆的唇形,全无一点棱角。
杜若拍着她的手安慰。
“不管她怎么想,如今都碍不着你。可是韦家长久不提接你回去的话,你的终身如何,难道要太子安顿吗姐夫发嫁小姨子,说起来不好听。”
水芝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再瞧杜若怜悯的眼神,便忍不住鼻子发酸,侧着脸涩声埋怨。
“他们恐怕巴不得太子收了我我知道羞耻有什么用你瞧六郎,他们巴结殷勤,三天两头来接,怎么就从来不提接我回去的话六姐是犯了过错的出嫁女,娘家不认也就罢了。我有什么错处就这样不明不白把我丢在外头要恨也该我恨”
“诶,都是我不好,惹出你这些话来。”
杜若忙拿帕子替她抹泪。
“我只问你,倘若我替你牵线搭桥说亲事,说的不合你意,你怨不怨我”
水芝哭了一会子,勉强扮出个笑脸来,娇憨地扶她胳膊。
“你替我操心,那还要你吃亏贴嫁妆”
这么说就好办了。
杜若嚷肚子饿,先拉着她往厅上坐,聊了几句家常。待饭毕收了碗筷,银筝端着小托盘上了两杯岭南方子的凉茶,再把清心香点上,杜若才抿抿唇,叫铃兰和凤仙都出去。
水芝一颗心吊起来,“你你真替我相上了,是什么人”
“实话说与你,这个人,没法儿相看,因为连他阿耶也做不得他的主,且是和离再娶,他前头那位心上人生得极美,偏偏对不住他,撇下他与旁人成家去了,所以他脾性有些古怪,不似从前那样温厚斯文。”
水芝脸上顿时浮起愁苦之色,杜若以为她少不得要抱怨命途不顺,初婚去做人填房,却不想她怅然良久,竟想通了。
“这么说来,他也是个苦命人,就更明白我的苦处,不至于大惊小怪我与嫡母不亲近,与六姐不来往,反跟你合得来。除了这一样,他可是样样都好他前头娘子可有留下一儿半女我瞧你教养六郎实在辛苦,管多了怕落埋怨,管少了像故意不叫他成人,这磨性子的慢功夫我做不来。再者,他家兄弟妯娌可难相处”
杜若不意她这般脚踏实地,怔了怔,颇有刮目相看之感。
水芝挽着头发道,“你别这样瞧我,事儿砸在脑门上,我还顾得上哭么”
杜若忙道,“你听我细细说给你”
过后杜若向李玙分说。
“圣人年纪大了,懒怠动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阿玉到底是他心爱的,就这么吊着,他心里也不舒坦。所以给个台阶儿,他顺脚就走下来了。”
李玙却有些犹豫。
“能送十九娘出阁甚好,搁在孤手里早晚是个祸患。不过阿瑁肯么就看这几年你频频出入长生殿,替她姊妹兄弟买地盖府邸,多半能猜到杨氏入宫有你的助力,转眼再塞个娘子给他,翻手云负手雨”
“殿下说妾翻云覆雨”杜若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不是殿下要妾在其位谋其政吗妾执掌太子府,替殿下孝顺圣人,难道不是该当的等寿王松了口,还请殿下立时向圣人请旨。”
李玙没想到她不仅毫不转圜,还继续指派他,倒愣住了。
“妾替寿王相亲事,他不喜欢,拒绝便是,或是圣人不接招,妾也莫可奈何,横竖如此操办,于谁都没有坏处,试试何妨万一成事,请殿下向妾道歉。”
杜若昂着头骄傲受挫的样子,惹得李玙心软难耐,抚着她的鬓发和声道歉。
“孤不该疑你,都是孤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通常领导叫你加油努力,你真加油努力,他又有可能怪你表现太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