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李隆基摇着头, 面露落寞忧伤。
“当初爱妃要作新曲,朕侍候笔墨,调弦试音, 谆谆教导,废好几个月的功夫帮爱妃捉到那点子灵感, 但成一小段, 爱妃便喜笑颜开,直叫朕亲三郎、好三郎,又是知音人,又是引路人。如今乾坤颠倒啦爱妃下笔如有神,新意新姿源源不断,朕倒思路干涸,难有突破。”
“圣人要说什么”
杨玉侧目乜着他。
“妾未窥得音韵门径时, 红袖添香意趣无限。如今懂得多了,能与圣人比肩,便徒呼荷荷哼,我大唐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才貌仙郎俯拾皆是, 你不行, 妾寻别人去”
“爱妃负心薄幸朕竟落得卖艺事人境地。”
李隆基喟然长叹,从枕下摸了把紫玉笛出来,捋了捋, 横在唇边。
杨玉跪在他跟前,贴心地拿薄被搭在他膝盖上, 忽然察觉他眼神有异,忙伸手笼住领口。
片刻间,便听玉笛发声寥亮, 满满皆是断肠之声,一时又有如拟音欢声笑语,大有追思往昔游宴之乐的意思。
她听得入神,思绪纷飞,竟去到少年时光。
蜀中富庶,居民虽不及长安人自诩国中精英,矜持自勉,但极有及时行乐的共识,一座小小少城,处处舞榭歌台,每逢名士作新词,舞娘们便各出机枢,彼此斗曲。
杨玉那时见识浅窄,每每败走麦城,只得含恨在台下瞧别人大放异彩,或与姐妹们点评一二,尽数他人曲谱不足之处。
可是如今回顾,却觉得那种置身众人之中,引颈仰望的时光,亦是十分快乐。
“如何”
一曲终了,李隆基问。
杨玉抹了抹眼角清泪,心悦诚服道,“曲能动人心,自是上上之作,妾还要努力加餐饭,才能胜过圣人。”
李隆基开怀大笑,“得爱妃此语,朕于愿足矣。”
到晚间李林甫又进宫来请旨。
下过雨天气便凉爽下来,含凉殿的机关都停了,门窗大敞着,院子四处太湖石露出青里发灰的本色,鸟儿猫儿在枝头草丛雀跃,不似前几日万物晒得发晕,触目只有一片茫茫然的静谧。
铃铛站在暗处冲李林甫挤眼睛,小声道,“圣人说韦郎官必是为了广运潭。”
李林甫得了这个提醒,驻足一笑,胸有成竹往里屋走,没想到里头七轮扇虽然停了,冰鉴还在,仍旧寒气淼淼。
杨玉伴着圣人坐在冰鉴跟前,头上挽个古意十足的高髻,眉心点个红菱,眉梢画的吊上去,眼眶抹的黑黑的,穿着底下撒开的裤子,臂上挽着披帛,一改则天皇后以来,女装日益宽松垂坠的风气,肃然高洁,倒像龙门石窟画的飞天。
李林甫忙行礼,没开口先冷得抽了抽鼻子,然后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大喷嚏。
圣人笑着向杨玉商量。
“外头凉得很了,这东西撤一会子罢哥奴常来,他又老实,断不敢张口央告,就白耗着,朕也不忍心。”
他当着外人这样讲,杨玉没有反对的道理,便叫人把冰鉴搬开,恹恹倚在李隆基身上,百无聊赖的裹紧披帛,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李林甫便道,“臣来,是想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请一道恩旨。”
“安禄山”
李隆基纳罕。
“短短几年,他从个小小的讨击使升到平卢节度使,又升范阳节度使,执掌东北,统兵足足十三万,还要讨什么恩旨”
李隆基不屑地遥向东北方向指了指。
“他虽是个鲁莽胆大听不进教化的,若哥奴有空,还是当多教教他。你就告诉他,我大唐除了他,别的节度使都是姓李的,或是李家人,或是李家的姻亲故旧,唯有他是个不识字的杂胡,连爷娘部族都说不清楚。”
李林甫笑着替安禄山告罪谢恩,象征性的拱手作了半个揖。
“正如圣人所说,安禄山鲁莽,胆大,可是战场上也心细,也忠直,是我大唐不可或缺的勇将。他也确实缺乏教化,所以臣这几年来,每月投书一封,对他宣讲古来圣贤的道理。因怕他不识字,身边也没有能照本宣科的清客相公,所以臣专门在京里寻了个中过两榜,但无心为官的读书人,重金酬谢,请他去给安禄山念书信。日子有功,昨日臣便接到此人的回信,说安禄山已略有起色,对诗歌文章、名士大儒生出孺慕之心,想再来京城觐见圣人一回,亲耳聆听圣人的教导。”
“竟有这种事”
李隆基笑了笑,赞赏地觑着李林甫道。
“哥奴这番功夫下的深厚,恐怕不全是冲着安禄山一人吧”
李林甫不慌不忙地点头。
“世间的事,或是臣肚子里的主意,再没有能瞒过圣人的。圣人生了一双能透视万物的眼睛,臣,叹服。”
“说罢。”
李林甫温和的笑了笑,清亮优雅的声线徐徐响起。
“我大唐边将向来任用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卓著者往往入京而为宰相,即所谓出将入相。文臣与武将并无分野,讲究上马能带兵,下马能理政。不过臣以为,读书人多怯懦怕死,不及胡人勇武且惯于战事。从前四海宾服,偶以文臣统兵,未见弊端,但如今我朝四方开边,战事不断,再抬举文臣,恐贻误战机。再者,国土日益扩张,天下已近八百州,较圣人继位时多了一倍,州府缺乏治理官员,与其提拔才经过考试的愣头青,倒不如把朝中年资较深,升迁无望的六部属官外放。”
他忽然侃侃而谈,拉出好大一篇文章。
李隆基意外,怔了一瞬,杨玉在边上插口道,“只要对圣人忠心耿耿,无论汉人胡人,都能为圣人所用。”
她一出声李隆基便明白她的意思。
是想立刻打发了李林甫,好再去钻研曲谱。李隆基拍拍她的后腰,是安抚妥协之意,嘴上仍认真问。
“哥奴所言亦有理。从前边将多是宗室姻亲,或是世族出身的名臣,其实究其根本,不过是吸取前朝教训,不放心把兵权放给外人,养虎为患罢了。胡人多从崇山峻岭中艰难求生长大,自然比锦衣玉食的关中贵族能征善战。不过,常言道鞭长莫及,任用外族,又常年在边境上,相对中央自成一统,要如何控制呢”
李林甫道,“胡人多为寒族出身,譬如安禄山,不知何人是他阿耶,自然没有亲族的帮扶,阿娘辗转许多部落,身份卑微,也无可借力的母族,正是所谓不朋不党,孤立无援。重用这样的人,他的副手、属官、僚属,皆对其虎视眈眈,他独在山巅,亦有不胜寒之困。所以圣人如能施以恩泽信任,他必定肯为朝廷效力,但求死而后已。”
李隆基凝眸细想,任由杨玉不耐烦地起身,站在他边上扭着身子噘嘴瞪眼也不为所动。
要改变任用边将的原则策略,便等于动摇了从太宗时期延续下来的台阁重臣选拔传统。
历代名相,如郭元振、张嘉贞、张说、萧嵩皆以边将身份跻身宰相。
这个传统保障了大唐开国一百年来大体上的繁荣强盛,即便经历则天皇后时期两轮的内部屠杀洗劫,也仍然培养出赫赫风光的开元盛世。
可是李林甫所说,也并非危言耸听。
如今的边将和宰相们,不光是皇帝本人的亲眷故旧,也是太子的亲眷故旧。
譬如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这几个人,与太子的关系甚至比与皇帝还要亲密。如果继续让他们顺着老路步步高升,最后受威胁的是谁呢
李隆基沉沉的眼皮子搭下来。
从杨玉的角度看,他低垂的睫毛在脸上划出了一道特别鬼影曈曈的弧线,像个用旧了的木偶人,在傀儡师手底演了一辈子牵丝戏,脸上每一道时光留下的划痕都带有意在言外的深意。
他当皇帝的时间太久了。
大权独揽,君心独具,一举一动有章法可循,有心人想预测他的行为一定很容易吧
李隆基忽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此事,容朕再想想方才爱卿说安禄山要求什么”
李林甫忙道,“是臣糊涂了,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安禄山想入京觐见圣人,亲耳听听圣人的训导。”
“小事一桩,叫他来,刚好赶上千秋节。”
李隆基觉得疲惫,按着膝盖站起来牵住杨玉的手。
“走吧,咱们出去看月亮。”
杨玉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回椅子上,候着李林甫退出去了,才勾了勾手指。
三个宫妆女子迤逦走来,并成一排向李隆基叩头请安。
李隆基双手搭在扶手上,眯着眼发出询问。
“这就是你的三个姐妹”
杨玉点了点头。
乍看,果然都与杨玉有些相像。
白皙水嫩又曲折丰饶的身段,即便板板正正低头跪着,单是那一截子粉腻的脖子和鼓胀得满满的胸口,就叫人浮想联翩。
可他知道这四个人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她们都是杨玄琰搜罗来的。
“小姨们免礼。”
李隆基津津有味地品度她们截然不同的姿态动作。
领头那妇人最是桀骜,口脂点的艳红,在一片起伏的肉浪中先声夺人,昂着脖子,甚至有意往前挺起沟槽,迎接他玩味的目光。
“这是妾身的大姐,闺名叫做杨琦,嫁的是裴家人,不是裴太师那个裴,是洗马裴,夫家在洛阳的。这个”
“甚好甚好。”
李隆基摆手阻止杨玉继续介绍,微笑着感叹了一声。
“阿琰的口味儿与朕真真相投,早知蜀中有这等人物,朕何必养那王洛卿干吃饭不办差,尽给朕添气受。”
李隆基仰头靠在舒适的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欣赏美人,冷不防在杨玉身上捏了一把。
“诶,你”
当着姐妹们的面,杨玉不好说什么,李隆基喜欢她难得娇羞,索性再拍拍,就看见她脸颊上浮起红晕。
“去,备一桌酒,朕要遥祝阿琰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李隆基对自己的晚年生活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