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慢吞吞吐出这句话, 脸上红起一层薄薄的情韵。
其实是颇为尴尬别扭的场景。
她的头发和衣裳都乱糟糟的,袖子破了一截,裙子沾了污泥, 绣鞋湿透,走几步留下茵茵的水迹。
搁在一个月以前, 她断断不能容忍这副样子被人看见, 尤其是被李林甫。可现在她顾不得了,顾不得憔悴破碎的仪态,更加顾不得窃窃私语的随从和那两个张口结舌的官差。
“我知道你会来的。”
李林甫多年美梦终于成真,简直受宠若惊,踏前一步热情地回应。
“我不来怎么成我怕你死心眼儿跟着他去”
姜氏左右顾盼,含蓄地嗯了声。
“怎么会,表哥知道的, 我吹不得长安外的风。”
就这一句,李林甫明白了。
他回头挑了挑眉毛。
大群侍从刷地退到十丈以外,整整齐齐背对主人,左手插在腰上,右手搭在横刀的刀柄上, 威风凛凛又训练有素。
兰亭两手被紧紧的交叉绑在一起, 甚至不能同时攥成拳头。他眨了几遍眼,不信眼前这矫揉造的妇人是阿娘。
“林栖莫慌,我已向韦家太夫人请了一封书信, 从今往后你复归姜家,再不用追随韦家, 或是在京中苦守,做尊活牌坊。”
“是吗”
姜氏并不意外,抬手把碎发掠到耳后。
“表哥想的真周到。”
李林甫很紧张, 生怕哪句话没说对惹出她的伤心,看她反应平静,反而意外又局促地抚了抚额头。
“兰亭,年纪还小,可流可不流,不过圣人在气头上,不好硬去违逆,你放心,过几个月,我一定把他弄回来。至于那几个妾侍,要打杀要发卖,或是你懒得料理”
姜氏忽然折身背对囚车,带些责问的口气娇嗔。
“那些人,表哥提来做什么”
她肯生气是最好不过,李林甫越发喜气洋洋。
“我要换身衣裳,打些首饰,表哥,我想住姜家的旧宅,可以吗”
为她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李林甫感激不尽。
他没法迎娶她做正妻,她也不可能屈居妾侍,所以两人只能照裴太师夫人的旧例,公然来往,而不正式的住在一起。
她主动说出来,李林甫便免于许多尴尬。
这样聪明的女子,强出武琴熏,乃至惠妃、贵妃何止万万,竟白在韦坚手上糟践多年,儿子还得陪他流放。
李林甫既愤愤不平,又觉前景无比辽阔。
堂堂一国之左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刚刚荡平了储君最有力的帮手,眼看就要接收战利品了,却像个懵懂稚拙的少年,半是仰赖半是依恋地点头。
“上月就着人收拾了,才理出你从前那院子。你既回去住,亭台楼阁想怎么改,全听你的,或是把前后邻居地块收拢来挖个大池子,总之你要怎么样,表哥全都能为你操办”
姜氏听了满意,小公主般矜持地提着裙子走向随从的骏马。
李林甫愕然阻止。
“诶,林栖,你衣裳破了,不宜骑马,那边有车子,你且等等。”
姜氏含笑回望他,两眼泠泠的闪着微光。
“我最喜欢骑马的,表哥忘了再说有表哥在,谁敢唐突我”
说着,姜氏纵身上马,两腿一夹就冲在头里,李林甫只得跟上。
他的马鞭别在后腰上,精致漂亮的银绞丝把手配着雪白柔嫩的羊毛辫梢,就像他这个人似的,处处透着讲究和八面玲珑。
风吹得姜氏身上衣袖猎猎作响,方才扯破的袖子被她随意掖进腰带里,鼓囊得像面风帆。
李林甫好容易追上与她并肩,担心地劝阻。
“林栖,慢些”
姜氏甜甜一笑,仰着头。
“自嫁了他,我许久不曾快马扬鞭了表哥,你的马鞭真好看,给我”
这肆意痛快的劲儿才是他记忆中天之娇女的姜林栖。
李林甫欣慰又快活,忙递过去。
姜氏投桃报李,从怀里掏出个槟榔口袋,咬了一口,剩下半个递给李林甫。她的嘴唇和牙齿都染上槟榔那血红的颜色,活像才喝了鸽子血。
李林甫略一踌躇,姜氏挑衅地扬起眉头,突然回身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往前猛地一蹿,立时超出半身。
李林甫只得把槟榔塞进嘴里,随即慌乱地吐了。
“林栖”
他大喊,姜氏的鞭子越抽越狠,马跑得飞快,两人转瞬拉开七八丈远。
忽然,那抹月白纤细的身影摇了摇,栽倒下来,重重地摔到草地上。
“林栖”
李林甫吓得差点闭了气,稳了又稳,才拍马上前,可那马预见到悲剧,不情愿靠近,许久才踱到姜氏身边。
现在李林甫看清了,黑乎乎的一大滩血迹,从她的眼角、鼻端、口唇,甚至耳孔里汩汩流出,把衣裳都浸湿了。她像个被钓上岸的鱼,一弹一弹的喘着气,看见李林甫两眼一亮,挤出笑。
“你这是何苦”李林甫强把她抱起来。
林栖软绵绵的身子直往下出溜,两手死死扯住李林甫的领口,像是要亲手勒死他,指节都捏白了。
仁山殿。
李林甫彻查韦坚案的阵仗,顺着邸报一天天送进来。
李玙端坐仁山殿,接连多日没有下楼。
邸报上被请去审讯的官员名单一日更比一日长,到第四天,已经牵涉到了韦坚在兖州任职时的副手的部曲的亲家的长安亲戚。
大汉立国三百余年,其后三国纷争,南北朝并立,世家隔绝他姓,只与彼此通婚,待隋朝兴起时再加入六镇军功上发家的勋贵,及至大唐抬举关中世族
漫长的链条环环相扣,真有心查,能把世族志上所有的家族都绕进来。
李玙头痛欲裂,越看越心烦气躁,偏头想避开刺眼日光,就见杜若站在阑干前眺望龙池殿。
那目光坦然平静,没有畏惧,也没有隐隐的向往。
李玙屈起中指砰砰地敲响案台,引杜若回头。
“许久不见你回杜宅,这一向大姨、二姨、四姨也没约你出去逛逛”
“还逛”
杜若一笑。
“满城人噤若寒蝉,生怕飞来横祸受韦郎官牵累,这时节妾就别惹人烦了。再者,左骁卫日夜盯梢,妾出门也不自在。”
“也是,你那大伯父本是牛仙客麾下人马,牛仙客又唯李林甫马首是瞻,如今他虽死了,余威犹在,你大伯父一家听见李林甫三个字都要发抖。”
杜若从他迟滞的音调里听出暗示,移步至跟前问。
“殿下想妾照常出去逛招摇过市”
李玙把邸报重重甩在案上。
“他抓他的人,我们办我们的喜事。小圆既应了柳家求亲,咱们就大张旗鼓办起来孤使人打听过来,那儿郎虽是庶出,序齿居长,教养还好,是个用心读书的孩子,可心性究竟如何,或是内宅有没有女眷,一时也难探问究竟。”
李玙随手翻了翻案上堆成小山一样奏章,全是圣人圈过给他过目的。
“那都是末节,眼下高高兴兴嫁出去,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手大费周章要掀他的底细,也难怪他口气不好。
杜若咽了口唾沫。
“那,她的婚事妾叫上子佩一块儿办。韦家两个姑娘进了掖庭,妾听小圆的侍女说,这一向她伤心的,理了许多吃用器物托人送去,也不知能不能送到她们手上。”
李玙听了欣慰,幽幽地瞧着奏章。
那里头尽是御史皮里阳秋的文章,骂太子对韦家不管不顾,自私凉薄。
“她待故人有情有义,好,六郎呢,怎么说”
“六郎还小,怕是不明白。”
杜若含蓄地替六郎解释。
“殿下休弃太子妃,妾还瞒着他,可早晚要穿帮的,即便府里没人敢提,过了六月他满十岁,就要去百孙院念书了,就怕兄弟们嘴不干净,挤兑他。”
李玙乜了她一眼。
杜若心软,尤其对英芙的孩子,只知道疼惜维护,把儿郎当女孩儿教养,却不明白宝剑偏从磨砺出。叫人挤兑两句算什么六郎失了靠山,却还顶着储君嫡子的帽子,想打他脸的人能从大明宫排到太极宫。
他想提醒杜若注意六郎身边,又觉得六郎不得个教训不行,便转而问。
“他头先与兰亭那样要好,兰亭流放,他没送一送吗”
杜若诧异地仰起脸。
六郎不曾去霸陵送别,李玙当然是知道的,偏这时候拿出来问。
“是妾不让他去的。”
“是吗”
李玙凉声道,“韦家抄家那日,兰亭使人冒死送来个匣子,里头是一把弓箭与一根柳枝。”
杜若心里陡然疼了一下,为难地垂下眼,听见李玙的斥责从头顶压下来。
“兰亭要见他,顶多说些不知轻重的孩子话,或是请他照看妹妹,他何必避之唯恐不及便不论表兄弟之亲,只说韦家待他知冷知热,他也该念这份情意。”
李玙哼了声。
“冷心冷情,果然与他那个娘一模一样”
杜若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他懂得趋吉避凶,总是好事难道养成李瑛那样儿,谁都不防备”
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
李玙也怔了一怔,不忿地把案台最面上一个卷轴拿起来看。
言官果然都是刀笔吏,引经据典,骂他骂的字字诛心。
“一个两个都不中用”
李玙嘀咕,不知道说六郎,李俶,还是他自己。杜若靠近来,两根中指贴上他太阳穴,凉凉的,带着龙脑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三王闯宫案的时候,有位读者私信说,如果是姜氏配了李玙,简直所向无敌。
想一想确实,杜若很多时候脑子想到了,手做不到。
但他们毕竟不是百分百的政治动物,历史上韦坚被流放后,姜氏就是很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