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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同心与我违,一
    四月初柳家下小定, 内中一对大雁用的活物。

    小圆贵为郡主,六礼器物都由内侍省供应,满以为只取傻大笨重值钱的玩意儿, 听说送来一对活雁,倒是提起兴致, 命人养在卿卿跌足落水之处。

    自韦家倒台, 家学散场,卿卿就如脱缰野马,日日上蹿下跳,累得杜若苦不堪言。

    这日午后,才睡了半个时辰,又被喊起来往河边赏花。

    杜若困得头痛欲裂,忽见小圆手持短弓, 左一箭右一箭逗弄那大雁取乐,她倒也不图射中,就赶得那雁吱哇乱叫四下奔逃。

    卿卿眼前一亮,哈哈笑着往前凑,红药则抱着须臾不离身的大黄猫步步后退。

    两人擦身而过, 互看一眼, 竟都没有驻足应付两句的意思。

    杜若望着这一幕直叹气。

    卿卿被李玙娇惯得目中无人,不喜欢红药便不理,这不稀奇。稀奇的是红药瞧着病弱, 偏是个硬脖子,认定杜若卑劣便迁怒卿卿, 实在叫人无奈。

    卿卿仰脸羡慕地看小圆。

    “大姐这把弓是阿耶给你的吗我问他要他就不给。”

    小圆拉弓的手应声顿住,似乎很意外,稍瞬收了弦递给卿卿看。

    “是大哥学弓马用剩下的, 你瞧这角,是牛角,再瞧这弦,是鹿筋。”

    卿卿稀罕地抚摸。

    那锃亮光滑的牛角上每一点突兀都被磨圆滑了,是李俶坚持数年辛勤训练的证据。筋和角交界处用胶粘合,外头缠绕丝线,又再上胶。细看内层的胶泛青,外层的胶泛红。

    小圆道,“弓有六种,所谓鹿胶青白,马胶赤白,牛胶火赤,鼠胶黑,鱼胶饵,犀胶黄。瞧这个颜色,里头那层用的鹿胶,外头马胶。”

    卿卿心悦诚服,“大姐懂真多”

    “你想学这个”

    卿卿恋恋不舍地把弓递还给她。

    “阿耶说汉朝的兵多是用弩的,操作简便,准头足,不用反复练习,可是造价贵。本朝屯兵数十万,全用弩用不起,而且骑兵多于步兵,马上拉弩不便,所以多配弓箭。倒是南方有些小镇用弩。我觉得,咱们女孩儿用弩更便捷。”

    小圆顺手拂去她头上沾的杏花瓣,笑得有些勉强。

    “阿耶的武功见识自然远远强过大哥,可是他懒怠教导我。”

    她缓缓平举手臂拉满弓弦,瞄准两只大雁中间的石头。

    “弓箭轻便,女子也能随身携带,这把弓我用了几个月,越用越顺手,就是另给我把崭新的弩,我也不要。”

    话音未落,她手指轻轻一抬。

    只见一只翠绿的细箭划破空气,嗖地射出去,直挺挺撞上石头支楞的棱角,迸出一星火花。两只大雁慌乱地腾空飞起,避向湖心深处。

    “大姐好厉害”卿卿雀跃。

    “小声点儿,阿耶知道了又不高兴别拿我跟你比,也别告诉他我有这个。”

    “好”

    卿卿满口答应。

    “大姐,等你出了阁,咱们还能一块儿玩儿吗”

    小圆身量高出卿卿一倍,又站在石头上,越发居高临下。

    “你要是弓弩都用的好,能打下鸟,我就带你玩儿。”

    杜若见她俩亲近,自回乐水居去了,不想次日一早,卿卿又闯进内室,嚷嚷要去平康坊开眼界。李玙站在门口打呵欠,就见两条白丝绵裤腿,头一低,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屋。

    杜若听见她来,慌忙拱进被子呵斥。

    “你的裙子哪”

    卿卿低头一看,哦了声,捞起衣架上杜若的裙子叉手就往腰上挂。可笑她人小腿短,一大截子拖在地上,她也不管,踩着裙角往前出溜,蹭到床边。

    “阿娘,带我去看看罢,人家说南曲的妓家,前有厅堂后有花园,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布置的可讲究了,比庙里不差。”

    “哪个人家谁教你这些鬼话”

    杜若气不打一处来,可她身上未着寸缕,连条胳膊也不好抬出来收拾女儿,只好故作严厉。至于那个始作俑者,竟全未留意她囧状,抻完胳膊腿儿,潇洒的抛高宝剑,再接手时已利刃出鞘,游龙般比划起来。

    卿卿挤到杜若身前,大惊小怪的叫起来。

    “阿娘,你脸怎么红了谁敢啃你的脖子,我叫阿耶打他”

    卿卿磨了几遍,杜若坚决不松口。她憋得气闷,忽生一计,令新提拔的侍女北海去寻子佩,子佩却没出面,反打发北海去了寿王府。第二日杜若便接到一道正经八百的帖子,写着寿王妃包场,请杜良娣拨冗一聚,务必带上小三娘。

    杜若忙忙赶去相见。

    约的是平康坊最奢靡的酒楼,叫做金阁。

    在外仰头看时,五座主楼或是相连或是相对,各有飞桥与栏杆,明暗互通,都是一样的煊赫热闹,酒香与脂粉气扑面而来。待进了门,一条主廊长约百步,贯穿南北两个天井,院中两侧都是小包间。

    因是夜里,上下灯烛辉煌,珍珠的门帘,锦绣的门楣,晃得人眼花缭乱。更有数百浓妆艳抹的小娘聚集在主廊两侧,成排靠墙站着,等待客人召唤,一眼望去,直如敦煌飞仙画卷一般。

    杜若手挽着卿卿在迷魂阵中穿行,见她皱着眉便问。

    “你瞧出来没妓房也分三六九等。方才咱们一路过来,在平康坊北曲,房屋浅窄,只得往空中建楼,一张花窗一个人,坐在窗口袒胸摇扇,实在不雅。到中曲便宽敞,户户门前可通十字街,客人上门先与鸨母喝茶谈天,慢慢道来。至于南曲,啧啧,这份儿豪奢气派,可比花萼相辉楼。”

    卿卿被脂粉香呛得直打喷嚏,边摇头边使劲在鼻子前头扇风。

    “没意思六哥说花酒不好喝,我还不信,原来不止不好喝,还臭的很阿娘,我想回去找六哥。”

    “那可不行,是你闹着要来,连寿王妃也惊动了,人家还等着呢,你岂能说走就走”

    卿卿连退数步,避开嬉笑尖叫着跑过的女郎,快步赶上前问。

    “咦,阿娘,你怎么知道十九姨是替我做由头”

    “你那点小九九”

    杜若看看急忙护到卿卿前面去的秦大,压低嗓子笑,“你别添乱了,眼下没人送你回去。还有,你六哥上学才几日,已请了四回病假,你再敢去百孙院找他,我就”

    原来杜若这趟出来,因地方临近李林甫宅邸,不想张扬,特意没点左骁卫或是金吾卫,只带了秦大与长生。长生还好,见识过宫宴繁华,低头匆匆疾行,秦大却别扭得很,又不能直接推攘小娘,又不能让人顶撞了卿卿。

    待进了包间,妯娌互相见礼,水芝举动护着肚子,一本正经问卿卿。

    “看够了不够再点两个舞娘,他们这里有一样特别,是以儿郎做女妆”

    卿卿大摇其头,推诿摆手。

    “不看不看,还没十九姨好看十九姨,怎么单是你来了,我四姨呢”

    水芝笑得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道,“哦,我也奇怪呢。”

    她转头向杜若举杯。

    “才刚我来时,经过相爷府邸,瞧见门口好长两溜人马,一溜是六部官员点卯,红袍绿袍数不胜数,还有一溜全是内侍,捧着红绸扎的盒子,从街头排到街尾,十人不止,问起来,说是圣人赏赐,喝一口酒也想着他,得一块好墨又想着他”

    杜若才在理衣带,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水芝已羞答答拉住杜若的袖子。

    “有桩事,我上回就想托你,偏扯远了竟忘了。”

    杜若宽衣广袖斜倚扶手,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支着额角懒洋洋犯困。

    “你想说什么,哪一日记起了,叫个丫头传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当面谢了又谢人家以为我欺负你。”

    水芝讷讷道,“就是不想叫人传话。”

    “你不会是要问孕中如何服侍”

    水芝温文尔雅地拿袖子掩了樱唇。

    “呸我辛苦受累,岂能让他照旧享乐”

    “很是,你脚肿腿软睡不安生时,记得叫他陪,做人家的阿耶那般容易吗翘着脚等结果儿。”

    两人絮语,卿卿闷得在旁挤眉弄眼,偏没人理会她。

    水芝摁摁心口,斜斜垂了眼。

    “不怕你笑话,我托你的事,还是为了他。你不知道,他其实多年来有个心愿,想离京去广州,看看大唐与海上番邦的贸易出入,进口的是珍珠、象牙、犀角、玛瑙,样样咱们都见过用过,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何等模样。”

    “广州”

    隔着满桌酒水荡漾,杜若微感诧异。

    “是啊,我小时候也想离京游玩,却从没梦想过广州那样遥远的地界儿。他说广州极热,一年有九个月要穿纱衫短跨,士子妇人当街露出小腿。还有,从广州出海,十日之内就有十洲三岛,人迹罕至,说不定还有神仙呐”

    “原来寿王的志趣这样特别”

    水芝笑得甜蜜又为之骄傲。

    “原本我们说好,今年千秋节就向圣人请旨,削了亲王爵位,降档做郡王,换个广州刺史的空衔儿。”

    杜若吃惊的啊了声。

    “刺史没实权,挂名而已。自贞观年间冯盎死了就是阿翁的曾祖父,岭南再没出过能与朝廷叫板的雄主。这一百多年,只有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是从本地提拔,且少不了张相助力,其他时候全由北方世族或宗室兼任。王爷说,这点儿虚体面,圣人总要给他。”

    杜若深觉震荡,李瑁一败涂地不假,可这样干脆地挂冠而去,又是多么痛快潇洒啊。

    “寿王是想太子替他在圣人耳边敲敲边鼓”

    “那倒没有,我初次有孕,娘家又出了大事,他体谅我走不开,已说推两年罢,如今就在家画画儿。”

    杜若道,“诶,他画绮罗仕女、牛马、青绿山水,还是花鸟鹰鹤”

    “都不是,他说旁人绘画旨在传情,牛马仕女云云,着力尤在己身,他画物件儿,什么才兴起的稀罕玩意儿,外头人不常见的,他就描摹下来。譬如去岁长安忽然流行酒宴上放个蓝眼睛、高鼻梁的小木偶人,你见过么”

    “戴个宽檐帽,神情很是滑稽的子佩说叫补醉仙,脚底板圆的,戳他就倒,倒下指着那位宾客要饮尽杯中酒。”

    “就是那个改日我拿给你瞧,东西虽小,朴拙有趣的很。”

    杜若纳闷,“我还是不明白,这我能帮你什么我可不会画画儿,我阿娘能涂几笔,想来也不入寿王法眼。”

    水芝盈盈一笑。

    “我从前听九哥提过一回,说广州入关口岸查验文牒,寻常货物只登记名称数量,或是尺寸轻重,有些时人没见过的玩意儿,小吏不知如何记档,就潦草地画一幅,时日长久,有些文牒上的绘画甚是精美。那个吴道子喜画长卷轴,尤爱画器仗、帷幕、车舆、草木,就曾向人索要过期文牒,寻摸没见过的小物件儿,添在画里增加趣味。我想着,如能托太子给牵牵线,包拢几箱旧档案来,他定然爱不释手。”

    “我也要”

    杜若还没出声,卿卿先冒了一嗓子,然而被杜若严厉的目光一压,立时谄媚地扒住水芝胳膊。

    “十九姨,我不跟你抢,而且小吏所画定然粗陋,还脏兮兮的,不如你把十八叔画废了的草稿,他不要的,拿给我玩玩儿”

    “哪儿都有你非得给你再找个学堂不可,什么草稿那叫墨宝,随随便便就给你玩儿了寿王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钻研,兴许能成一代丹青圣手。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胡乱糊弄几笔,就自以为书画双绝了”

    水芝怀着头胎,看别人家的孩子格外可爱,展演一笑,拢住卿卿道,“无妨,回去我就理几张给你送去。”

    这一笑却是令金阁的纸醉金迷刹那黯然。

    卿卿看得发呆,拍手道,“啊呀,十九姨笑起来真的好美”

    杜若点头,“你肯花这个功夫,当真是与他琴瑟和谐。”

    水芝羞红了脸,低垂臻首。

    “其实有时候真羡慕男人,在家不快活,就往外走,出门做官从军,总能结交知己,譬如我九哥被贬,还能呼朋引伴去游览山河。女子的世界却很小,不与亲眷抱团便是孤家寡人。我想想自己从前,再想如今六姐孤零零在庵堂,真想去瞧瞧她,又怕给王爷惹麻烦。”

    杜若听水芝肯喊一声六姐,想是覆巢之下积怨皆散,很是高兴。

    “你先别急,这节骨眼儿上,谁都不好出面,不过薛王妃老道,临走前送英芙回六镇了,那地方虽偏僻”

    她含蓄地抿一抿唇。

    水芝直白道,“我知道,等过阵子大家忘了,她就能跟杨四娘似的,另嫁旁人,再起炉灶,什么都不耽搁。”

    过阵子那只能等圣人龙驭宾天,李玙得登大宝时,韦家才好翻身。

    杜若掠过这个话题,长长叹了口气。

    水芝道,“我有心照应外甥女,可是王爷在宫里日子短浅,从前飞仙殿的人也都散了,竟托不着,好容易转几道弯见到人,才知道小圆已打点过。你说她才多大,就这般能干,又热心仗义。看了她,我心里就生出悔恨来,当初太夫人待我们房是不公道,我也不可能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还有大姐,不知为什么撺掇我九哥,白把二哥坑死了”

    杜若霍然一惊,水芝一直留意她的神色,当即敏感的问。

    “你怎么了”

    但杜若默然片刻,只说,“没什么。”

    水芝便知道内里详情她是不便讲的,只得讪讪笑了笑。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恨了,要恨只恨我们韦家当年,但凡有个小圆这样的大家姐,何至于此”

    这话说到杜若心里去。

    从前两家孩子七八个打打闹闹,卿卿与红药不和睦不要紧,如今小圆嫁了,六郎又上学,家里就剩这姐俩,再合不来,实在不美。

    卿卿也点头,“是啊,我最服气我大姐”

    水芝缓缓转头看过来,极温柔道,“三娘跟银筝出去转转可好十九姨有要紧话跟你阿娘说。”

    卿卿疑惑地眨眨眼,一骨碌从软垫上爬起来,拉着银筝就出去了。

    “你要说什么”

    水芝迟疑了下,谨慎地压低声音。

    “才我来时,瞧见裴家马车进了相爷府邸,那门子对内侍与四五品官员尚且横眉竖目,独对裴家马车笑脸相迎。”

    这可奇了,子佩怎么会认得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