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
杜若叹了声, 眼往地下瞟,张了几次口才咬牙迸出一句。
“我阿娘在哪”
墨书指指侧间,涩然低头。
“昨儿上午忽然来人抓郎主, 挂着姑爷的名字,所以元娘子闹起来, 大娘子忙着拦她, 没顾上与郎主说几句话。后来人走了,大娘子闷声坐了大半天,到下午叫奴婢催茶,转脸就吊在房梁上了”
杜若觉得胸膛有千斤沉重,喘不上气,不敢向那边望。
墨书忙道,“二娘别怕。其实姑爷不在时, 元娘挺像人样的,昨天赶在坊门关闭前打发人买棺材,亲手为大娘子梳洗,换衣,安置入棺。棺材里放了几样大娘子生前喜爱的丝帛锦绣珠玉, 口里含了米, 如今就摆在后堂上,只没来得及披麻戴孝,周知亲友。不过大娘子留下嘱咐, 说郎主难得再回来,却也不是定然回不来, 叫等他三日再下葬。”
杜若听到安置入棺四个字已痛彻心扉,再听到最后一句更发出低低惊呼,既佩服阿娘沉着, 又叹息她明知事不可回,甘愿从容赴死,却还是怀揣一线希望夫妻合葬。
“今日才第一日,万一”
墨书脸上浮起同情,但还是坚定的摇头。
“二娘,等不得,大娘子千算万算,却不知明日人家就封宅子了”
杜若喉头哽咽,悲愤喊出来。
“可我阿娘想等啊”
“昨夜元娘子哄小元娘睡着,就铺了张凉席在后堂睡,也不让奴婢陪,大约想对大娘子说的话都说尽了,要不是今日抄家,原本元娘子打算今日就下葬。”
杜若拼命摇头,厉声大吼。
“那我呢她与阿娘说够了话,不管我和思晦吗阿娘是她一个人的阿娘她知不知道就是姐夫告的阿耶”
墨书平静地劝慰。
“二娘,天气炎热,放不得的。乡下地方,暑热日子死人,老人家都叫快些入土,别等什么远路亲眷回来,不然出了味儿,谁也忘不掉。”
一股凉气直直冲上脑门,杜若面色大变,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哆嗦嗦打起结巴。
“不准你这么说阿娘,阿娘待你那么好,你不能,不许你”
她骤然抱住头,厉声道。
“我阿娘是韦家驸马房嫡女身份尊贵,可怜一生籍籍无名,含糊到死。我为人子女,倘若不能给她停灵七天,大办后事,如何向她交代”
杜若无法自控,嗷地嚎啕大哭,更加胡乱叫嚷,拳打脚踢看不见的命运,仿佛杜蘅附体,半晌筋疲力尽昏过去。
墨书到这时才挪动步子,寻条薄毯盖在她身上,轻轻开门出去与双钗商量。
不知过了多久,杜若终于醒过来。
屋里四角燃着灯火,面前放了一台小小的青玉香炉,散出安息香温馨宁静的气味。墨书在灯下盘腿埋头绣花,温柔娴静的模样,晃眼看仿佛杜蘅当初。
杜若爬起来糊里糊涂看了半天,十年过往如跑马灯般闪过,直如南柯一梦。
她眼角渗出泪渍,轻轻问。
“阿娘最后说什么”
墨书瞟了她一眼,心平气和的回答。
“大娘子叫奴婢跟二娘说,不怪元娘,也不怪你。”
这回杜若终于哭不动了,两眼仿佛干涸的枯井,愣愣钉牢墨书。
灯火噼啪作响,墨书的影子晃动着投在青砖地上,仿佛这是个寻常的夏夜。
杜若颓然吁吁喘息,胃里饿的火烧火燎的痛,良久下定决心般猛地抬头。
“叫盘金去厨房催一催”
又改口,“不是,叫双钗去”
墨书露出一丝笑意,放下绣花绷子。
“二娘子,还是奴婢去吧,她们两个磨磨叽叽的,容易受人欺负。”
三个丫头比起来,论眉眼,自然是双钗最好,可是双钗世故,知道墙倒众人推,几个小厮想趁机占便宜,杜若孤身一个莫可奈何,所以气势上便输了。盘金怯懦,虽模样一般,反易激起恶人欺辱心性。独墨书,疏疏朗朗,天然一股子横气,才能挫败不堪的人心。
难得她自己也知道,杜若挥手道,“快去快回,这院子全靠你撑着。”
墨书一走,房子空下来。
杜若想起这一日一天的林林种种跌宕起伏,再没有力气伤心失望愤恨,只想倒头去睡。
偏这时双钗与盘金怯怯推门进来。
年轻女孩子瘦削的身形如翠竹般清越,日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两人稚嫩青葱的面孔,长长的投在青砖地上。
其实双钗已有二十啷当岁,盘金大约差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六岁的杜若看她们,却像看下一辈人似的,有种平和的从容,甚至想勉励两句人生路还长。
“二娘子,”
双钗拉着盘金一道跪好,磕了两个头才开口,“奴婢们想求个恩典。”
杜若和声道好,“身契当在阿娘房里,待会儿墨书回来,找出来就给你们。”
谁知双钗摇头。
“二娘子,奴婢们粗陋,可都是大娘子一手调理出来的人,对您死心塌地。如今您遭难,旁人能撇下您,奴婢们却不能。”
“你们求什么”杜若不明所以。
双钗膝行向前半步,恳切道,“那年元娘生产,太子爷陪二娘回来,彼此情状,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二娘虽遭贬谪,并无罪状在身,况且圣人看重小郡主,额外加封,所以总有一日,太子爷会接二娘回去的。奴婢们愿意侍奉二娘”
杜若慌乱地啊了声,看看双钗再看盘金。
盘金有样学样,也跟着道。
“奴婢思来想去,与其求二娘赏赐身价银,不知何处寻如意郎君,倒不如,倒不如,侍奉贵人”
杜若猝不及防,惊怒交加,倾身向前凑到盘金脸上,指着后堂发出质问。
“我们杜家攀龙附凤落的如此下场,你们还要跳火坑吗”
盘金被这话问的愣了一瞬。
双钗见势不对,抢道,“二娘生在云端,今日或有后悔,奴婢们却是无根的飘萍,能抓住什么就是什么。与其做人下之人,倒不如赌一把譬如海桐,不就借着二娘的肩膀跳出去了吗”
“”
“都是傻子。”
杜若冷笑,重新坐好,声音舒缓犹如闲话家常,“别做白日梦了。”
片刻墨书回来,听说便放下大碗鸡汤面和甜羹,去内室寻出一摞身契,翻到盘金与双钗两页,当着二人辨认明白,扬手凑到灯上烧成灰烬,然后捧出笔墨侍候杜若写放良文书。
盘金期待落空,委顿的跪坐在脚跟上,喃喃道,“女子不能立户,二娘这一烧,叫奴婢去哪里寻片瓦遮头呢”
杜若没好气道,“你的命,你自己想。”
嘴上如此说,她到底心软,叫墨书拿包袱来看,边看边感慨铃兰手脚利落,两个首饰匣子,装的都是她惯用或值钱物件,笼统一看,价值或过千贯。
墨书俯身贴在杜若馆耳边,轻声道,“二娘,生了外心的人,快些打发吧,今夜恐怕不好过呢。”
杜若闭目微微颔首,犹豫半晌,拣出两件玉兰簪子,一则赤金粉红珊瑚,一则红玛瑙。
她一人一个递出去,嘱咐道,“钱帛我没有现成的,这东西拿去当了,十贯总有,再少就换家店。你们长久在深宅大院里服侍,外头虎狼世界不知道应付,所以两个人一定要有商有量,互相帮扶,能嫁人最好,先安一头家,倘若不成,起个小本买卖。”
双钗听说只值十贯,大失所望,接过来将眼皮子一翻,哼了声便起身站着,只等盘金。盘金却觉得簪子实在精巧,典当了多么可惜,嗫喏道,“二娘,这个奴婢见您从前时常带着的,不要了”
“人家嫌旧不要了。”
双钗不耐烦,上前拉起她,“奴婢什么奴婢,如今咱们不是奴婢了。”
她回身向杜若道,“多谢二娘收留多住一夜,咱们明日一早就走”
两人捡了个厢房锁上门睡。
杜若与墨书默默相对吃饭,然后掌灯绕到后堂给韦氏磕头烧纸,因怕小厮闯进来抢夺财物,再三检查门窗,终究不敢睡死,亦不敢熄灯,两人轮换守夜。
后半夜起了风,杜若续好蜡烛,眼望着外头草木摇晃,树枝拍打窗棂,骤然想起当年杜有邻威逼她去参选的那夜,长安城像头雌伏的巨兽要吞噬万千生灵。
那种凄然无处可依的恐惧,她再也没有过了。
第二日左骁卫果然早来,杜若把预备好的几个沉重赤金梳子包在手帕里奉上,恳求他们宽限半个时辰,允她拉棺椁出城下葬。
那卫将军头一天晚上受李玙深夜出城牵累,才挨过板子,满腹牢骚,所幸在家养伤没有亲来,底下办事的还是那位被杜蘅挠出满面伤的郑副将,见杜若哭的断肠,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于是杜若匆忙分发身契与放良文书,赶着吆喝车夫动手,拉韦氏去杜家祖坟。
他们前脚走,后脚左骁卫忙着绕宅子贴封条,进进出出搜罗漏网之鱼,首饰金珠布帛古董虽已没了,还能捞着些花椒、葡萄酒等。
留下的仆妇下人手持文书雀跃不已。原来男丁不同于女子,只要身契被毁,文书在手,便可就地立户,得到朝廷分配的田产。
三个小厮沾沾自喜,嘴里纷纷改了称呼。
这个道,“某如今在龙首原有田二十亩,什么样的闺秀寻不得我可看不上盘金那丫头,面上哭哭啼啼,背着人向姑爷撒娇。”
那个便道,“诶,她当真与姑爷有首尾我如何不知”
第三个拍打兄弟的肩膀嘿嘿笑。
“自然是有,娇滴滴的大姑娘贴身伺候,姑爷忍得住况且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她也二十岁了,能不想汉子”
“她想汉子那双钗更该想了杜老头中看不中吃。”
三人哄然大笑,勾肩搭背便去寻乐子,却哪里还有盘金和双钗的影子,他们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必是杜若有心,一早已放她们走掉。
三人站在杜宅门口骂骂咧咧,只恨杜若带飞了到嘴边的肥羊肉,全没瞧见身后一道拖长的黑影悄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