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 把乐水居后院的水池映得雪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两只被惊扰的白鹤张开硕大翅膀掠过树影直冲上天,鹤唳阵阵, 似伤情哀鸣。
李玙眼底陡然赤红,两肩耸起, 挣开长生, 困兽般焦躁地反手取箭搭弓。
他并没有经过瞄准那个动作,仅仅凭直觉发力,就听见接连两声尖锐呼啸。
果儿抬头看,一个煞白沉重的物事从天而降,咣当砸上水面,四溅的水花浇得他心都凉了。
李玙甚至没来得及辨认射下的是雄鹤还是雌鹤,就毫无征兆地跌进了浓稠如墨汁的黑暗深渊。
我在哪
李玙抬起双手, 五指又细又白,犹如幼童,再看身上,是件不甚合身的宽松灰袍,襟怀袒露, 亮出胸前细细皮肉。
周遭树影重重, 迷雾中传出女子越来越响亮的窃窃笑声,李玙循声探手去抓,却只捞到满手露珠。
他急了, 大喊。
“来人啊来人”
两个衣装精美的女郎贴上来,周身香气扑鼻。
一个鹅蛋脸的弯腰抱起他, 越看越喜欢,亲昵的用嘴唇贴着他稚嫩的脸蛋,欣喜道, “这孩子长得真是标致,大了定是宗室里头一份儿的英朗俊美。”
另一个并不上心,闻言随意看看,脸上笑笑,巴掌一翻,变出颗奶糖塞进李玙嘴里。
“好不好吃”
她像逗弄猫儿狗儿,抱着李玙的女郎不乐意了。
“四姐,这娃娃又聪明又漂亮,还不认得娘,天上掉馅饼给你掉这么好个儿子,你别不当回事”
四姐摇头。
“天底下哪有真不认得娘的你别看他老实,晚上抱他一床睡,又踢又打,非说我身上味儿不对。”
要死了。
李玙朦朦胧胧想起来。
这个四姐不喜欢他,晚上他一翻身就挨打,后来发现他特别喜欢沉水香的味道,就会在屋里浓浓的熏沉水,好叫他消停些。
他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四姐,困惑地歪着脑袋看她。
四姐提起兴味,兜着他下巴问。
“小三郎,你要叫我什么呀”
李玙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
四姐的笑脸顿时翻过去,厌弃地推了把。
“抱走抱走,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妹妹无奈,只得抱着李玙走到紫藤花架子下,让他站在美人靠上,耐心把腰带解开,整理好衣裳,再绑上。
这个温柔的女郎,李玙想,怎么不是她来养我呢
“嬷嬷又没给你穿里衣足衣呢唉,人家忘了,你自己记得呀,出去疯跑,发一身汗,回来又该病了。”
他乖乖地嗯了声,依恋地想把头靠在女郎怀里,可是她尴尬的愣了下,两手推出来,作出拒绝的姿势。
李玙胖胖的大脑袋顿在中间,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女郎只得抱起他回屋,李玙闷闷的不吭声,女郎也不吭声,两人头挨着头,却都觉得离得很远。
到廊下才要掀帘子时,女郎忽然顿住脚。
里头有人说话。
“杨娘子这一向病的好些,不曾问起三郎。”
四姐道,“她懂事就好,大家太太平平的,你问着她那大夫,不求治好,只要别治死了就成,吊着条命罢。”
李玙不知道他们说谁,咿咿呀呀凑在女郎耳边问。
“谁要死了”
却发现她眼角湿湿的。
“谁呀”
女郎抽噎着抱紧他,轻声道,“三郎,你要记得,你阿娘姓杨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从李玙心底升起,直冲喉头。
他全部想起来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面的阿娘,那时候还活着
他挣开女郎的怀抱,撞开房门,冲向四姐,就是王皇后。
“阿娘”
王皇后猝不及防,被他吓得差点砸了茶碗。
李玙跳上软榻趴在她身上,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期盼地问。
“我能去看看我阿娘吗”
“三郎”
方才那女郎全身颤抖如筛糠,伸手想阻止却已晚了。
王皇后凶狠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她身上,对视良久,安静得连近在咫尺的李玙都听不到王皇后的呼吸声。
“下去”
王皇后终于开了口,见李玙愣怔着不动,忽然狠狠缩紧双腿,把李玙颠得直接滚下地。
小小孩童尖叫了声,向那温柔的女郎求援,可她的双足仿佛被钉死在地面上,一动都没动。
“你陪她去吧。”
王皇后挥挥手,声音中带有一丝大失所望的沙哑。
李玙简直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
但她身后那个面目凶狠的内侍完全明白,他嗯了声,一步步逼近女郎,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她出去了。
“我”
房里只剩下他和王皇后两个人,李玙想起方才没说完的话,想再问。
那内侍已经转回来,躬身道,“两个都办妥了。”
“害人精”
王皇后气咻咻的,顺手给了李玙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是我妹妹带了你大半年,你就这么回报她亏她日日念你的好”
橙色闪电数道齐发,似疯狂的马鞭,抽打得整个幽蓝苍穹炸响滚雷,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似无数道铁打的栏杆,把当地三人团团困住。
李玙紧闭双眼,浑身肌肉绷紧到快要爆炸,握住弓箭的左手青筋暴起,右手反手挥舞,想捞第二支箭却再也没有了。
他狂怒着拳打脚踢,推开长生和果儿。
刷拉
电光截断记忆,斗转星移,人事全非,李玙咆哮着睁开眼,愕然盯住面前。
一个撑着伞的宫装鹅蛋脸女郎殷殷望着他,笑容亲切,又有点熟悉。
雨水似珠帘,带起雾气蒸腾,将她隔离在黝黑潮湿黯淡的环境之外。
“阿娘”
他困惑,梦游般围着张秋微徐徐转圈,越看越想不通,越看越不认得,终于握起拳头死命捶打额头,脑中洪水奔腾,左冲右突,撞击得他头痛欲裂,牙缝中无意识吐出几个字。
“看我一眼。”
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李玙软软瘫倒在长生怀里。
“恐怕不用不行了”
长生皱着眉向张良娣解释,“这一路回来都还安静,方才不知怎么了,闪电一来,忽然就”
“杜若呢”
张良娣走近,扳过李玙冰凉的头颅,小心用手帕抹掉脸上冷汗,被水打湿的眉毛比平日里浅的多,显得人安静又老实。
果儿躬身道,“杜娘子已经自行离开。”
“没杀”
张良娣很意外,“圣人如今真是修身养性了。走吧,洗澡,更衣。”
她眉梢轻轻一挑,看着面色苍白的李玙,语调莫名其妙的带出了一丝快慰。
“焚香”
落红走上来帮手,一左一右扶起李玙进内室。
雨水哗哗倾泻,溅起冰凉的水汽,长生担忧地看着李玙的身影,忍不住跟了两步。果儿却眯着眼,含义复杂地先看长生,再看长风、合谷和太冲。
后半夜雨势渐缓,空气中饱胀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照说本该是香的,可是太过浓郁,反而叫人觉得神经被挑衅,非常的不舒服。
卿卿被人挡在穿堂,咬牙忍耐周遭令人反胃的浓烈气味。
一波波令人作呕的冲动从胃部翻上来,她喘息着扶住青砖潮湿的墙壁,突然被人凶巴巴一推。
“你让开。”
“六哥”
六郎推开卿卿,踹了脚挡在她前面的小内侍,清开道路,骄矜地哼了声。
“杜良娣呢谁准你们进乐水居的”
这话方才卿卿一来就问,却没问出个所以然。
小内侍哼哼哈哈不说话。
六郎不耐烦,劈手攘了把,牵住卿卿就往前走,边走边不屑地唾了口。
“我与三妹加起来,置死你十个都够张良娣想拦我们,换个够分量的。”
有人撑腰,卿卿顿时神气起来,很狗腿地接了句。
“就是”
两人闯进正院,迎面撞见果儿居高临下地伸开两臂注视着他们。
雨丝绵密细致,包裹住果儿的脸,他沾满水汽的眼睫微微眯起,笑意冷峻。
“小王爷,小郡主,张良娣在里头服侍太子,二位就不要进去了。”
“我知道她在里头,那又如何”
六郎仰面与他对视,皱着眉盛气凌人。
“你不要多事,择明主无妨,不过墙头草倘若甩得太快,人也不敢用你。”
“”
果儿愕然,再看他,便觉得从前把这孩子看得低了。
六郎的身型气度,顺着大郎、二郎一脉相承,都继承了李玙的舒展阔朗,但唯有他多一份张狂放肆。
果儿尴尬地挤出笑脸,偏头瞧见卿卿腮边挂着一缕被打湿的鬓发,仿佛墨汁凝结的笔尖,将好挡住右眼下那浅浅的泪窝,乍看简直就是个杜若再生。
他一时鬼使神差,伸手去掠,就被六郎啪地拍开。
“你胆子越发肥了”
六郎憎恶地瞪他,唾了口,手掌一翻,变出个小小的金纽印章,尺寸不过拇指大小,纽子细致的雕刻出个张开双翅的飞鹰形状。
“知道这是什么吗”
六郎用眼神示意屋里,靠近果儿耳畔,语调不乏恶意。
“这是太子的私印,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说是你从杜良娣屋里偷的。”
果儿瞳孔微微缩紧,似条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颓然盘踞成一团。六郎把他扒拉到旁边,牵着卿卿大摇大摆往正屋走。
卿卿大开眼界,叹服不已,崇拜地仰望。
“你可真行”
六郎指点她,“吓唬小人就得狐假虎威,不过也靠你偷出这个来才算数。”
“她以为我阿娘不回来,这府里就任由她为所欲为吗”
“阿耶还在呢”
“哈哈哈哈。”
两个孩子笑成一团,片刻后笑声沉寂下去,终于反应过来,这院子和寻常时候太不一样了。
杜若大呼小叫,海桐牢骚满腹,铃兰娓娓规劝,李玙踢腿打拳练剑,再添上卿卿横冲直撞,六郎懒散多话。
乐水居本是个热闹地方,可眼下,却特别特别的安静。
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靠近,肩膀抵着肩膀,然后调整成背靠背,警惕地盯着正房、次间、耳房,拢共五个能出入的门口,以及左右两列轩廊。
影影绰绰地树影檐下,埋伏了数十个人,全都蒙着面,从黑暗里围上来。
果儿从他们身后踱步赶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黑衣人拢好包围圈,才好整以暇地发问。
“奴婢记得,小王爷在百孙院从没认真学过近身搏斗吧”
“”
他又转向卿卿。
“至于小郡主,还是杜家小二娘教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练了两天就丢开手,满以为有北海和太冲在,百事无忧”
果儿慢慢咧开嘴笑,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
暴雨后的月光格外尖锐明亮,照出果儿眼底雌伏已久终于暴露的本相。
卿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人真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狼
“奴婢今日就给两位贵人上一课。”
果儿清清嗓子慢慢道。
“本事贴在身上才有用,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干。这句话太子明白,杜良娣明白,连广平王都十分明白。偏两位养在富贵窝里,又痴又傻不明白。”
两人被他话里那可怕的深意震慑的不敢言语。
半晌六郎虚弱地反抗。
“你敢挟持储君就算张良娣与你一丘之貉,早晚,早晚会露馅儿的”
“是吗”果儿反问。
“早晚是何时一月之后,一年之后总之今时今日,奴婢就是能挡住这道门。小王爷硬闯,捆了拉倒,小郡主硬闯”
他哼了声,愈发不屑。
“小郡主纯孝至善,思念生母,绝食哭泣数日而亡,怎么样,这话写在祭文上挺中听吧”
卿卿吓得毛骨悚然,六郎咬着后槽牙死死瞪住果儿,眼错不见强冲上前,直取果儿颈项。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来,更快一步,刷地横在六郎脖子上。
“六哥” 卿卿胆怯大叫。
六郎勃然变色,与黑衣人僵持数息,终于让步,大声道。
“我们回去”
“天真”
果儿眼底闪过一丝冷漠而残忍的轻蔑,转身冲黑衣人挥手,他们上来提起孩子,卿卿并不挣扎,只问。
“我的北海呢你抓我去哪”
“这院子你们住不得了,明月院空着,请两位搬个家。”
六郎不干了,边踢打边高喊。
“等我阿耶醒了,绝饶不了你”
“张良娣你出来这是杜良娣的院子,人家前脚走,你后脚霸占,你要不要脸,亏不亏心”
“拾人牙慧,捡人家吃剩的,玩弄鬼蜮伎俩”
真看不出来,这小东西嘴皮子挺厉害,越说越不像话,果儿皱眉要堵他嘴,就见花梨木门咯咯轻响,张良娣走出来,循声望向六郎。
“你错了。”
她声音很平静,并不是六郎想象中恼羞成怒的样子。
“乐水居本来就是我的院子,外头李树是我种的,后头花厅的图纸是我画的,连乐水两个字都是我起的。杜若鸠占鹊巢而不自知,如今是该正本清源。”
卿卿凝目注视她。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卿卿甚至能看到她鬓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和眼底密布的红丝。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轻声问。
“我阿耶会死吗”
张良娣的心情轻松愉快,唇角勾起个漂亮的弧度,摇头笑道,“有我在一日就不会。你说,我是不是比你阿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