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殿。
李璘跪伏在地, 听见头顶炸开茶壶怦然碎裂的声音。
“你发什么疯”
自从上元夜吹了冷风,李隆基的咳疾时好时坏,嗓音含混粗噶, 发起怒来犹如垂垂老兽咆哮。
“哪里又冒出一个杜娘子没完没了啦,姓杜的都是狐狸精么”
砸了茶盏他意犹未尽, 见李璘伏低身子不动弹, 哗啦一声,又把桌上所有杯盘碗盏全部掀翻。
安坐身畔的杨玉久未见他发作,惊得打了个寒战。
“圣人,儿臣请旨册立的,就是七年前自请下堂的太子良娣杜氏,原太仆寺主簿杜有邻之女,她”
“混账东西”
李隆基愤而打断他。
“她不是死了吗千里江山, 你不说帮着朕,帮着你三哥好好打点,心思尽歪缠在女人身上。相爷死了两年,国事尽数委托杨钊一人,然杨钊到底年轻, 行事欠缺章法。我问你, 满朝文武,谁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朕愁的睡不着觉, 你倒好,难得进宫一趟, 就是来讨女人的”
“圣人,是儿臣愧对祖宗,愧对朝廷。”
李璘斩钉截铁道, “所以,儿臣请圣人允准儿臣削爵离京。”
“什么”
李隆基剧烈喘息,惊讶地看向脚下神情坦然的李璘。
“你为她,要削爵”
李隆基的反应不出李璘预料,自然也不出杜若预料。
她格外恭敬地俯身叩拜,笑容端庄温柔。
“圣人息怒。永王心性诚挚,处世冲动,圣人向来都是知道的。当初妾作为皇子妾侍待选,永王亦曾提出要册立妾为王妃,只因太子阻止才未能成事。”
李隆基听的一头雾水,愤然回身问高力士。
“她什么意思当初阿璘就要她吗是被三郎抢了”
“圣人,”
杨玉按捺住眼见杜若起死回生的激动心情,插口道,“妾以为当初之事已不可考,或是何必去查究考证时过境迁,圣人只看今日吧。”
“那倒也是”
杨玉开了口,李隆基的态度果然大大和缓,瓮声瓮气地想了一转,忽然看着杜若问。
“杜氏,你可知道太子这几年从未出过府邸啊”
“阿耶”
李璘的表情如遭雷击,急欲阻止,可是才刚一抬头,就见那以娇媚解语著称的贵妃眼底露出冷厉森严之色,熊熊如烈焰,压得他膝盖发软。
他只得僵硬的继续跪好,听见头顶李隆基和杜若你来我往。
“回圣人话,妾那年离京后,辗转天南海北,两个多月前才回到长安,妾不知道太子长久不出府邸。”
李隆基深深凝视着杜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当年为了维护你,与羽林军正面对抗,刀剑相向,差点酿出谋逆大祸,你就没有一丝感动吗好不容易回到长安,立时就要另嫁他人”
“太子对圣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至于当初偶然冲冠一怒,过后定是百般懊恼,绝不会再有下次。妾在太子身边时,未能劝谏太子规行矩步,处处当心,是妾失职。”
李隆基嗤笑出声。
“这么说来,你还知道做人家娘子,分内事是什么啦”
“圣人”
李璘的瞳孔骤然紧缩,没想到李隆基竟然堂而皇之的说出娘子两个字。
李隆基眯起浑浊的双眼,不悦地冲他挥手。
“你先下去,朕与儿媳多聊几句。”
儿媳
李璘更是担忧。
李隆基一眼瞪过来,他不得已,提起袍角退出殿外的动作尽量缓慢。
候着他出去了,李隆基才咳嗽了声,摆出长辈拉家常的样子。
“三郎他,心性刚硬,过刚则易折。你骤然离去,他承受不起,旧病复发,药石无效,更兼与朕怄气,愣是七年没有上朝,令朝野不安。朕想了许久,那么些个儿子,有谁能取而代之呢”
杜若两手交握搭在身前,眼睛服服帖帖地看着地板。
“妾不敢与闻如斯要事,圣人所说,妾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哟”
李隆基眨了眨眼,似乎很喜欢杜若绵里藏针的个性,不仅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下去。
“剩下那些个,要么记挂过小日子,不乐意担当重任,譬如阿瑁、阿璘;要么难堪大任,念的书恐怕还不如杜娘子多;要么软弱可欺,上殿议政,几句话被相爷压得喘不过气挑来挑去,竟还是三郎最好。”
“是,妾明白圣人当初为何独独看重太子殿下。”
“嗯”
李隆基的笑意滞在半路,几乎以为听错了。
他隔空向杜若的心口指了指,收起慈爱面目,语带威胁地冷冷问。
“那你说说,朕为何单单取中三郎啊”
“当初圣人抬举太子,是因为太子缺乏倚仗,既没有母族,又没有扎实牢靠的岳家。可是数年后,韦家与窦家的矛盾尽解,韦郎官太过能干突出,王忠嗣与皇甫惟明也不断立下功勋,因此圣人侧目,放任李相攻击太子,制造韦坚案、杜有邻案和王忠嗣案。”
“你”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瞬间掌控了李隆基的心脏,以至于他甚至瞬间生出了除掉杜若的冲动。
“至于太子为何对妾依赖深重,以至于太子府妻妾颠倒,妾的姐夫忘乎所以,胆敢检举太子谋反,妾全家离散,亦都是因为太子有与圣人一模一样的盘算。”
“什么盘算”李隆基嘶哑道。
杜若绷紧的面孔微垂,长长睫毛盖住了她真正的情绪。
李隆基只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空洞的绝望,一种已然如此,又能如何的坦然。
“势取平衡,乾纲独断。”
李隆基调整姿势,把隐隐作痛的后背牢牢实实靠在椅子里,重新审视这个漂亮但是尖锐的女人。
“圣人用孤立无援的太子,来平衡其他皇子的妄念,也用太子来平衡大权独揽的李相。帝王心术好了不起,保住三王闯宫后十八年太平岁月。至于太子,有样学样,用妾平衡韦家和窦家的争斗。太子喜欢妾,因为妾身后无人,永远从属于他,绝不会威胁到他。”
杜若抬起头,与李隆基冷冷对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圣人,距离很近,能看清这个阿布思临死之前,喷着血水痛骂的人。
她想起李玙曾经无数次提起不愿与他样貌相似,却下意识模仿他的手段。
李隆基的眉尾分明画过。
在他这个年纪,眉毛不可能保持这样浓密,也不会是这样上扬的角度。画过以后的眉梢修长微扬,显得眼窝深邃幽暗,熠熠有神,即便皱纹密布,仍然有种足以洞察人心的敏锐。
“圣人好心替太子挽留妾,是因为知道太子有病在身,即便痊愈,也远远不足以威胁圣人。圣人向来把儿子们看做敌人,如今手中握有一击以致敌人性命的法宝,才给予少许怜悯。”
杨玉、七宝、高力士、五儿等,无不屏息静气,连指尖都不敢抖一下。
空气紧绷的就快爆炸,李隆基颓然倒在扶手椅上,难以置信地盯着杜若,眼角神经质地快速抽动。
“你”
杜若低头,温顺地答了个是。
李隆基一拍扶手,爆发出厉声大吼。
“你即刻滚出长安,永远别想与朕的任何一个儿子再有瓜葛”
杨玉悚然变色,不明白情势怎会突然演变至此,更怕杜若招来杀身之祸。
她屈身预备求情,话没出口,就瞥见杜若嘴角掠过恍惚的笑意,稍纵即逝。
杨玉稍微一愣,杜若已恭敬地弓腰站起身,声音镇定如常。
“是,圣人,妾遵命。”
杜若说走就走毫不留恋,细伶伶的身条刮过,撇下殿内诸人面面相觑,眼神不自觉全跟着她。
片刻后,殿外传来李璘大呼小叫,撞门而不得入内的动静,喊的是圣人亦是多情种,为何不懂你我情浓之苦,再说明明就是我先看中你的。
不知杜若说了什么,他又一蹦三尺高。
李隆基喘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气哼哼道。
“这个人简直不识抬举”
杨玉嗔怪地瞪他一眼,不肯接话,李隆基只得向右边去找高力士抱怨。
“朕的儿子果然像朕,偏要跟兄弟抢老婆,可惜朕的儿媳却不及骊珠痴情,竟要撇下夫君另嫁他人,谁给她的胆子”
“这”
高力士为难地不去瞧杨玉的面色,心知他是忘了杨玉的来历了,只能和稀泥地呵呵傻笑。
旁边七宝躬身接话。
“可不是,世上谁比咱们娘娘痴情呢,认准了,千难万难也要成事,不喜欢,担着骂名儿也不要。”
这次李隆基和高力士都迟疑了片刻。
七宝所说固然不错,可是眼见三人纠葛,尤其两个老人精已反应过来,方才杜若故意惹恼圣人逼出那句金口玉言,为的就是客客气气与李璘撇清关系,可见她正如骊珠一般痴情。
而骊珠此时魂居何处,九重离恨天上是否正在思念李隆基呢
就这么一迟疑,杨玉已经从李隆基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真实的心境什么储位,什么儿媳,都不及骊珠重要。
杨玉身形摇晃,悲怆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时已堆满了笑靥如花。
“圣人,”
她提着裙角起身,走到方才杜若跪地之处,虔诚地俯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但吐字仍然清晰。
“明年是贞顺皇后二十年忌辰,娘娘陵墓虽有礼部年年修缮,到底时日已久,再者敬陵近灞水,这几年雨水充沛,以至河道拓宽转向,周遭土层必然松软,想来已有多处需再加固翻修着色补齐。妾想领这个工程杨家来做,妾亲自盯着,各样细枝末节,都能报给圣人知道。”
“已有二十年了吗”
李隆基眼角微顿,看向杨玉时声音已哽咽,“难为你,替朕想着。”
“那妾这就去与堂兄商量。”
杨玉顺势跨出门槛,关上门,留李隆基与高力士在内唏嘘感叹。
七宝躬身跟随,动作幅度很小,但是力度极大的抽自己耳光。
“奴婢方才多嘴,实在愚不可及,请娘娘恕罪”
杨玉沉默良久,脸颊隐约可见咬住后槽牙而凸出的轮廓。
“娘娘,修坟的事儿真交给杨郎官办”
“他做事,连我也不放心。”
杨玉叹了声。
“别打了,你是替我出头,我也下足功夫了,无奈这摊烂泥,足足十六年还没糊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