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漏了, 还是忘了”
李玙登时一阵无力,软软靠在椅背上。
杜若。
他的心隐隐作痛。
是了,杜有邻和柳绩就死在他手上, 死状血腥惨烈。
这个事实,成了张秋微要挟他的利器, 每每提起, 逼得他无从招架,只能在沉水中寻求遗忘和满足。
这样混乱的日子他到底过了多久
起初他数过的。
乐水居床榻背后的粉墙上,他用东珠簪子一道道刻出正字,每天睁眼一笔,很快密密麻麻一大篇。可是张秋微把他带回仁山殿,用浓度极高的沉水控制睡眠,所有窗户被木板封死, 还有厚实沉重的黑色幕布,像鸟笼上的罩子,日日夜夜笼住仁山殿,让他分辨不出日出日落。
迫于无奈,他只能装作丢盔弃甲神志不清。
况且他是真的想忘了。
自从果儿当着张秋微的面, 满脸泪水跪坐在脚后跟上仰视他, 衣角手指沾满肮脏的泥土和鲜血,哽咽着说出杜若实实在在已经死了,就葬在韦氏的墓穴里。
那个瞬间, 两人喷薄而出的痛楚与悔悟彻底相通。
这世上只有果儿相信,也只有果儿同他一般后悔如果没有谢君同那块误打误撞的沉水手帕, 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干出那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原本是去救人的
无数个瞬间,残存无几的精力叫嚣着忘了吧忘了吧
只记住最重要的那些
国家的法度、王忠嗣信任的部曲扈从、军队集结调动的路线、吐蕃王庭内部的斗争,还有扶摇直上的安禄山在范阳布下重重关卡
李玙意识恍惚, 忽觉鼻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并非沉水那种诱人沉沦的裹挟,而是清淡悠然,叫人愈发清醒。
抬头一看,却是杜若的魂魄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端起一个精致玉盏递到他唇边,那浓郁碧绿如一汪清泉,与她竹叶青的裙子相得益彰。
李玙接过玉盏,诧异的瞧她。
杜若点点头,示意他喝下去。
李玙一饮而尽,琼浆清透,似有丝丝甜味。
“怕死”
杜若见他犹豫,就有些轻蔑。
“原来殿下的眼泪哭嚎都是骗鬼神的,其实舍不得一世权柄富贵哼,殿下演技精湛,七情上面,从不吝惜大哭大笑,谁人看得出真假妾这一生叫殿下骗了三回,奈河桥上犹豫良久不能释怀投胎,平白多受多少苦楚忽然听闻殿下想忘了妾那这碗孟婆汤,不如让给殿下喝了吧。”
李玙经不起挤兑,一时脑热,端起来一饮而尽,撇了玉盏忙伸手抓她。
“忘了好,走,咱们重堕轮回,重头开始”
杜若见他当真喝了,淡红色的薄唇勾起,直直盯着他,目光冷厉如刀。
李玙下意识去回想当初,却是历历在目,并没忘记什么。
他脸上从冲动到讶异而至释然的表情被杜若尽收眼底。
杜若愈加讥诮。
“殿下,妾为你杀过不止一个本不该死的人,破坏过不止一桩能完满的婚姻,最大错特错,是把性命幸福全押在你的赌局上。妾无知、冲动、自以为是,害杜家满门离散,真要报仇,最该元神散尽的是妾”
她凄厉嘶吼,眼中怒火万丈,身姿拉长成碧绿变形的鬼怪,眼下三白,舌头挂出一尺长,口中血沫横飞,眼看就要飞升而去。
李玙急得拉她。
“我不是怕死我不怕,你要报仇冲我来,你二娘”
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爬升到脑门,李玙眼前发花,听力丧失,浑身剧烈颤抖,终于发狠猛撞书案,随即软软倒下。
案上书册竹简哗啦啦垮塌满地。
“殿下”
果儿阻拦不及,跨过去扳过他身子,触手湿热,翻开一看,果然满是鲜血。
李玙口齿含混,还在喃喃自语,却辨不明到底是在喊阿娘还是二娘。
果儿吓得魂飞魄散。
李玙这番自言自语,手舞足蹈,疯出前所未有的情状,恍惚竟如当年惠妃娘娘临死前,将假扮女子并不贴切的果儿错认成丽妃的情形。当时惠妃疯了几个时辰,便心悸而死。
当初果儿肯配合张良娣软禁控制李玙,乃是因为知道张良娣钻牛角尖,所图不过是夺回郎君心意,旁的不至于太过离谱,尤其时日长久,李玙终有放下杜若之日,张良娣心愿得偿,自会放李玙重回光明。
到那时,再把长生等的惨死全推到张良娣身上,李玙身边可倚重的便只有他果儿一人。
万没想到
李玙的内疚自责如此深重,以至于沉醉于幻梦中七年尚不能自拔。
张良娣更是剑走偏锋,越不该提的越要日日提。
明知李玙思念生母,万般挂怀,又明知他恐惧虐杀杜有邻之事,却非要踩着他的神经跳舞,越是折磨的他哀痛求饶,便越妒恨,越要加码试探。
于是李玙所用的沉水越来越浓,从焚烧熏香以致提取精油嗅闻,再至混入饮食、沐浴
现在的李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矜贵别扭、分外难伺候,叫翠羽提心吊胆,叫杜若连连摇头的贵公子。
他整个人都迟钝了,对环境,对人,对事物。
吃喝穿戴,给什么用什么,咸淡冷热轻重一概不管,得过且过,只求苟活。
唯一要紧的便是沉水,那一丝气息吊着他的神智。
得到时能勉强站起来表演储君,得不到便如一滩烂肉窝在屋角静候召唤。
李玙的魂灵如果有一千片,现在烧剩下的大概只有十来片。
更可怕的是,再这样下去,连这具躯壳也将不保。
“给我,给我”
李玙蜷缩在果儿的怀抱里,看见鬼神一般恐惧地睁大眼,筛糠似的疯狂抖动,两手徒劳地向虚空尽力探出,哀求想象中的张秋微。
果儿死死箍着他,不让他动弹。
李玙的嘴角溢出白沫,鼻子痛苦的抽搭,大口大口呼吸,越来越快,嘴唇却发白,似乎随时能昏过去。
“扛一会儿,殿下,就一会儿”
李玙如同柳绩临死前的崩溃,浑身紧绷成一张弓弦,仅剩的筋肉遒劲地集结,却不受控制,疯狂的胡乱颤抖,一次次挣扎着要甩开果儿。
果儿身有残疾,体力不及常人,摁不住李玙,情急之下只得不顾尊卑,翻身骑上去,用体重压住他。
李玙双目圆瞪,瞳孔紧缩,肺腑奔涌着强烈的震颤,忽然猛地深深吸气,啊地大叫一声,直接背过气。果儿吓了一跳,以为压住了他气门儿,忙起身半跪在地上,轻轻握住李玙苍白松软的指节。
“殿下”
他低声道,“您醒醒,好日子还长,您还年轻,还没继位呢”
李玙慢慢醒转,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才提到咽喉,突然心口一阵压迫性的剧痛,那巨大的摧毁之势,令他极为痛苦,像条被剖开肚子的白鱼,疯狂弹跳板动,头和脚咚咚砸向金砖地,瘦弱的仅剩一捻的腰肢也力大无穷,使劲向上拱起。
没几下功夫就把头发衣裳全挣乱了。
果儿累得满头大汗,只得再骑上去。
李玙终于消停了点儿,全身肉贴着地沉沉躺着,两眼木然瞪着房梁,一动不动,好像觉不出果儿的重量。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张良娣与裴五见面,地方不远,只要她一回来,李玙要多少沉水管够,甚至还要多给,逗着给,当鱼饵吊他胃口耍弄的给。果儿虽然不懂药理,经过这几年贴身观察,却发觉李玙的瘾头是被张良娣硬生生喂大的。
倘若反过来,每次发作时都熬一熬,往下减量,兴许能戒掉呢
打定主意,果儿干脆拿麻绳把李玙结结实实绑在床上。
李玙板挣了几次,肌肉紧绷得跟岩石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喉咙中仿佛堵着结实的硬块儿,憋得他差点儿再次厥过去。
那双越瞪越圆的眼睛,闪出冷酷诡异的光,让与他对视的果儿不寒而栗。
果儿猝然抬手按住他眉心。
继而张开手掌,完完整整遮住他双眼。
那一线险境转瞬即逝,李玙的疯劲儿越来越小,仿佛神智从虚空周游回头,诧异地窥伺人间。
后来竟然头一歪,在没有沉水帮助的情况下睡了过去。
果儿大受鼓励,拿热毛巾擦干净他头脸,看他呼吸匀停,仿佛入睡,便趁空恢复灯台书册等等,可惜织锦地衣一角已经染上血迹,却是令人触目惊心。
果儿叫章台上来换了地衣,缓步走到阳台上,掀起一角沉沉的帷幕,偷眼窥伺远处的龙池殿。
当初就是在此处,李玙诚意招揽,允他并肩而立。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李玙眼中的绝地风景,才知道身为亲王,想得偿所愿亦要百般筹谋。
当时他便想,既然每条路都难走,为什么不向着更高的目标
这七年,太子府局面大变。
二郎、三郎加冠后晋封南阳王、建宁王,独自开府,日益沉默。四郎、五郎相继病逝,唯有广平王李俶羽翼渐丰,罗织势力,隐隐与张良娣分庭抗礼。
李俶向来戒心深重,对张良娣尚且阳奉阴违,更何况目睹果儿改换门庭,绝不会信用。六郎虽是嫡子,但韦家势败,他又吊儿郎当,毫无建树。
至于卿卿
小时候看着机灵,杜若一去,这孩子锋芒尽失,再没蹦起来过。
风把他汗津津的发丝额角吹得干爽,果儿冷冷眯起眼睛,下定决心
李玙的躯壳必须妥善维护,在被张良娣彻底毁掉之前,他要成为它真正的主人,榨干它最后一点价值。
张良娣说的不错。
圣人与太子有什么了不起
老的老,小的疯,连杨钊那种泼皮无赖都能骑在圣人脖子上耀武扬威,连张良娣这种被休弃的内宅妇人,都能打着太子旗号收买河东军人心。
那他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