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甫带着女儿跋涉回家的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的太原城, 刚刚接替安禄山任河东节度使一个月的杨光会,正呆呆坐在节度使官署正堂的椅子上,两只粗壮的手臂被捆在扶手上, 挣扎得青筋暴起,脖子上一左一右架着两把横刀。
持刀之人身披重甲, 头戴帽盔, 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杨郎官做的好布防,堂堂河东道治所,赫赫太原城,号称铜墙铁壁,竟被咱们哥儿几个,区区二十人就拿下了哈哈哈哈,所以这天下之大, 都是安郎官的囊中之物”
“呸”
杨光会虽受制于人,气魄还是不小,大声吼道。
“尔等叛贼打着圣人旗号来太原,花言巧语,哄的我上了你们的狗当, 我认栽可我传出去的讯号, 天下八百州府一日即知,下座城池,必是布下十八道关卡, 你们敢冲,就送命去吧”
持刀人不与他废话, 端详片刻他悔恨交加的表情,刷地一刀下去结果了他。
一个人跑进来。
“报杨光会传讯的鸽子和烽火,都被咱们截住了”
“不要拦截继续传讯, 有多少鸽子,多少烽火,全都放出去”
来人满脸不解。
持刀人在杨光会身上蹭了蹭刀头血迹,刷地收刀入鞘,冷笑道,“好叫老皇帝以为咱们的大军走西边,从太原、汾州,而至南下长安。”
华清宫。
李隆基睡眼惺忪地扒开床帐,徐徐打了个呵欠才问。
“外头嚷什么”
五儿眼尖,一眼瞧见杨玉蜷在被子里缓缓起伏,忙努嘴。
“圣人轻些。”
李隆基点头,正预备轻轻起身,出来说话,杨钊亢奋的怒吼喊叫穿透花窗咣咣砸进来。
“太原都丢了还拦着我说了多少回,安禄山必反偏是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句真话不往圣人跟前交代如今怎么办全傻眼”
李隆基敞着袍衫站起来,手扶在五儿胳膊上走到门口。
“杨钊啊”
他隔着红漆门问。
“你小声些,哪儿丢了”
杨钊在廊子上急的原地转圈,双眼通红,见问,两手把住门板上的雕饰,激动地大声道,“圣人,您就是不肯信臣,安禄山真的反了他把杨光会的人头挂在太原城头上,如今大军必是走汾州去了”
出乎杨钊意料的是,李隆基并未作出如他所设想的反应震怒反应,而是平静地推开门。
“是吗再探。”
杨钊热血正上头,僭越地反问,“探什么已是一清二楚啊”
李隆基不悦地抬起眼。
杨钊高,李隆基更高,因为角度的关系,从杨钊的视角看,李隆基眉宇斜飞向上如险峰,眼底幽暗冷彻,仿佛不见底的的深潭。多日飞雪,今朝响晴,骊山上风光秀美,所以宫人们已将廊子上朝外的连窗全都打开。
明媚的阳光洒满长廊,和风吹拂着君臣二人,可是万千纤细而明艳的赤金光芒非但没有照亮李隆基的眼眸,相反,完完全全被吃掉了。
杨钊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第一次发觉,圣人的眼睛这么冷。
“你啊”
仅仅一瞬之间,李隆基恢复了往日的和蔼慈祥,耐心教导他。
“朕知道安禄山至少有一万五千匹战马,三万牛羊,范阳东面本就有铁矿,所以他还有兵器。最重要的是,杀了杨光会,河东道重回他手中,加上平卢、范阳,他总共有十七万兵。”
“是啊,十七万。”杨钊声音颤抖。
“大唐总共多少兵马”
“十个节度使,总共统兵四十七万。”
“再加长安的北衙禁军和十六卫呢”
杨钊眼前一亮。
“两万,四十九万”
李隆基唇角勾起,大手一挥,慨然道,“如果你是安禄山,你反不反”
“臣怎会”
杨钊被突如其来的怀疑打断,差点呛过去,可是他随即领悟了李隆基的问题。
“安禄山掌兵仅占天下三分之一,这么说来”
“你以为朕允许他执掌河东、平卢、范阳三地时,不曾计算过么”
李隆基淡淡道,不等杨钊回答,就在他震惊焦灼的视线中关上门。
片刻,殿内传来杨玉的格格娇笑。
杨钊站在原地,喃喃自问。
“奇怪,圣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铃铛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两声,提醒他。
“杨郎官,您忘了,去岁奴婢去了一趟范阳城,看的清清楚楚。这些事儿,圣人早知道了”
“那每次我跟他说”
杨钊脱口而出,立时恍然大悟。
老皇帝不过是装糊涂,挑着旁人跳三尺高,好向安禄山施恩罢了
在皇帝眼里,他杨钊怕不是个傻子
他顿时又羞恼又后怕,袖子一甩,匆匆下山回长安官署应战去了。
因为带着女儿,杜甫一路上停下两次买饭喝水,甚至在茶摊儿要了糖葫芦。
晴娘整日兴高采烈,一声累都不曾喊过,反而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华清宫和太子府的奇闻趣事。一天下来,与其说是杜甫哄着女儿走长途,倒不如说是女儿带着他游山玩水。
到家时天已擦黑,进了村晴娘越走越快,没注意土路两边空空荡荡,往日哞哞叫的水牛、赤足追跑的孩童,还有从田里回来的男丁全都不见。
她牵着杜甫的衣角忙忙催促。
“阿耶快些今日暖和,葫芦上的糖霜要化完了,待会儿弟弟只吃到山楂,定要哭闹的”
提起小儿子,杜甫脸色沉了沉。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嘱咐,晴娘已经举着糖葫芦小跑起来,厚实的大氅甩到杜甫脖子上,她狸猫似的轻灵,三两步跳进杜家院子。
院墙不过是茅草和着灰泥抹的矮墙,回回下雨就塌,回回重抹,晴娘见惯世间顶尖儿的富贵,却从来不怕被家里的污糟弄脏衣裳。
“阿弟”
晴娘尖叫,可是活泼的弟弟并没有迎出来,她嘀咕着抬脚进了屋。杜甫正感慨女儿懂事,忽然听见哇地一声哭叫。
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屋里的惨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子衿整个消瘦的上半身从榻头栽倒下来,被子裹住腰肢以下,惨白干瘪的上半身昭示着她生病的真正原因饥饿。
至于两岁多的小儿子,蜷在米缸前头,胖大的脑袋贴着缸壁,对晴娘的呼喊摇晃没有任何反应。
糖葫芦掉在晴娘脚边。
“阿耶”
她失声叫出来。
杜甫下意识冲到儿女身边,颤颤抬手触儿子的鼻息,随即失神的向后坐地。
砰
失去杜甫的扶持,儿子的胖头砸在米缸上,发出钝响。晴娘抓住弟弟的手,被冰冷的触感吓到,猛然一甩,然后又紧紧抱回来。
“晴娘,你终于回来了。”
子衿虚弱地探头望向父女俩,晴娘看看她,再看怀里的弟弟,大哭着抱起弟弟凑到阿娘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阿娘八月我不是带了一根簪子回来吗你说卖了那簪子够买半年的米啊”
子衿面色青白,抚着女儿身上华贵的锦缎,虚弱地解释。
“那钱给阿娘治病,买了两次牛乳,你在深宫里不知道,今年米价昂贵,牛乳更是天价。什么金子银子,都做不得数了。”
她凝视着儿子宁和闭眼仿佛睡着的样子,闭了闭眼,还是哭不出来。
晴娘抱着弟弟哇哇大哭,好一会儿才觉得今天家里这样奇怪。
她眨巴着眼往外看,黢黑的夜色里仿佛藏着鬼怪,这个从她出生起就居住的村庄变得陌生又冷漠。
她去给大宁郡主伴读也不过就三个月而已,为什么家里天旋地转,什么都变了晴娘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贴近阿娘死死抱着她的脖子。
“村里怎的,没人生火做饭阿耶,出了什么事啊”
“饿死好些人,剩的进城讨饭去了。”
杜甫喃喃摇头。
“接你回来,本想拿首饰再当一回。都是阿耶没用都怪阿耶”
他痛哭哀嚎,攥起拳头锤打头顶。
子衿枯焦乌黑的嘴唇气若游丝,可她艰难地咽下口水,尽力劝慰夫君。
“子美,咱们家幸亏有你做官,不用纳粮缴税,不用出工服役,不然,不然哪里熬的到晴娘回来”
晴娘抱着弟弟轻轻摇晃,仿佛他只是睡熟了,声音哽咽地抹着眼泪。
“表姐说天下丰收,秋禾堆积成山,吃不掉的酿成美酒,所以今年宫里又出了新的酒方子。阿耶,他们骗人骗人我但凡知道家里这样,我早就回来了弟弟呀弟弟呀”
晴娘哭的声噎气短,搂着弟弟,疯狂的扯下头上簪环,胸前领扣。
那些金的玉的,质地坚硬,宝光璀璨,纵然是被甩的满地乱滚,也难掩丽色,就算再过十年百年,也不会消散,可是人的性命却能在日夕之间灰飞烟灭
“阿耶我不要回去陪表姐我不要做伴读咱们生生死死在一处,好端端的人,做什么与骗子攀亲戚弟弟一定想我啦”
晴娘把脸埋在弟弟冰冷的胸口,滚烫泪水浸润他薄薄的衣衫,仿佛暖和起来。
十二月初三。
大朝会开了整整一天,从清晨而至傍晚,各地紧急战报雪片般不断飞来。
纵然已经任命张介然为新设立的河南节度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帅,成立天武军赴洛阳前线,但安禄山叛军仍然披荆斩棘,势若破竹,在短短一月之内逼近了东都洛阳。
李隆基无力震怒。
相反,他疲累不堪地坐在御座上,咳得惊天动地,饶是铃铛一盏接一盏不断奉上清凉止咳的汤药,却还是无法缓解。
杨钊站在群臣之首,正寻思如何解释中了叛军声西击东的计策,余光忽然瞥见李玙大踏步排开乌鸦鸦的人群走来,顿时心生一计,便故意大声道。
“圣人,安禄山听闻长子安庆宗和荣义郡主在长安被杀,郡主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长孙,发起疯来,将沿途投降的数千朝廷命官用麻绳捆成串,逼迫他们在洛阳城外自相残杀,但凡不举刀杀人者,即从外围以弓箭处决惨叫哭嚎传到城中,百姓无不肝胆俱裂,有勇士从城墙放绞索下来想要援手,也被射死。又有胆怯者举家悬梁”
李玙听得头脑发胀,眼底厉光连闪,步伐加快,一把推开碍事的郎官,径直冲到李隆基跟前。
杨钊滔滔的话语被他冲断,本能地一顿,紧跟着就被李玙抓起手腕狠狠往下一压,差点摁到地板上。
“什么叫数千朝廷命官为何会有数千安禄山究竟占了几座城池昨日的邸报不是还说,叛军行进缓慢,至今未据城池吗为何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李玙愤怒的质问久久回荡在金殿上,群臣互相对视,神情复杂。
李隆基痛斥。
“三郎金殿之上,你放开”
李玙举目瞪视圣人,眉心蹙紧。
杨钊抽出袖子,唯唯诺诺地向李玙汇报,有意无意忽略了李隆基。
“启禀殿下,臣所知,亦为下属汇报。如今来看下属确有失误安禄山所到之处,州县望风瓦解,守将或开门出迎,或弃城逃窜,或被他擒获屠戮,至今无人能敌。不足一月,已奔袭千里,渡过黄河,抵达洛阳城外”
李玙听得睚眦尽裂,后牙格格发响,松开攥牢杨钊领口的手,紧接着飞快地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殿内哗然大乱。
满朝文武,多是经李林甫提拔至机要的庸才,一俟李林甫去世,便纷纷改换门庭,投靠到杨钊脚下,并无人敢与他分庭抗礼,更没人会为他与储君争辩。
“李玙”
李隆基气红了眼,简直急怒交加,拍案而起,御案上奏章书册翻了一地。
“外敌当前,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李玙眉头紧锁,转身向殿外望去。
他的目光穿越朗朗晴天,仿佛看到了长安城乃至兴庆宫摇摇欲坠的景象。
可恨就在这样的时刻,圣人心中最紧要的,还是维持权威。
李玙看都不看圣人一眼,高声命令。
“来人把这个谎报军情,误国误民的东西押下去问斩”
殿外脚步声纷至沓来,值守的右骁卫郎将手持金戈冲进来,登时被这父子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吓得不敢动弹。
所有人都想起了当年三庶人惨案的情形。
当年那个太子李瑛,在圣人面前可不敢把腰板挺这么直。
李玙这是雌伏多年,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