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广场的数千将士悚然色变, 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被愚弄的事实,纷纷捡起兵刃向中央聚拢。
明明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手足,此刻却只能肩并着肩, 祈祷旁人的血肉之躯足够坚固,内圈人眼睁睁看着外圈人被群牛踩踏, 被顶翻, 被掀到半空,爆发惊痛的吼叫,喷出冲天鲜血
赤红弥漫,疯牛暴躁无比
坚硬锋利的牛角专往人面部、颈项戳刺,瞬间血肉模糊疯狂翻滚,辨不清是手是脚的残骸横飞,惨叫声高亢至极, 逼得内圈人喘息着蜷缩,不等疯牛靠近已经放弃抵抗。
安庆绪全身瘫软,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最忠实的亲卫被这惊变震得面目失色,十来个人手臂挽着结成人墙,把他和李玙环卫在中间。
安庆绪又恨又痛, 战栗着抬起手, 指向摇摇晃晃的李玙。
“替我,杀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分明虚弱至极的李玙暴起仰头。
替我, 杀了他。
李玙眼前重叠着杜有邻不似人形的躯体,耳畔回荡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断续的字节石破天惊。
李玙瞳孔骤然张大, 全身如同被雷电击中,疯狂的战栗抽搐起来
隔着奔涌的疯牛,果儿的眉心骤然抽紧。
虽然听不见安庆绪到底说了什么, 但只看李玙的反应,他便想起杜有邻恳切的哀告,竟不是求李玙给他个痛快,而是要拖着柳绩一起死。
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
就算有千百诡计,有三军不敌的弓马骑术又如何
李玙一旦失去神智,悖逆狂乱自残自伤起来,安庆绪哪怕是个废物,也能就地结果了他
青龙剑当啷落地。
李玙踉跄后退,在狭小的包围圈里,拼命找昨夜标记过的那块青砖。
可是来不及
杀红了眼的疯牛从四面八方涌来,犄角、四蹄,乃至背上都挂满了腥臭的血肉,已经开始冲击这座最后的岛屿。
求生的本能令亲卫们顾不得李玙,拼尽全力抵挡野兽。
弓箭用不上,刀劈剑刺只会令它们更疯狂,有人绝望的反手抹脖子,血线尚未裂开头颅就被顶上了天
安庆绪心头那股恨意冲上喉咙,顿时化作了惊涛骇浪般的力量。
他硬撑着抵住横刀站起来,肋下伤口撕裂,鲜血大股流出,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猛然抬头,发出令人恐惧的长声吼叫。
无论如何,要亲眼看着李玙先死
他悍然举刀,狠狠向李玙劈下
恨得发红的眼眶遮蔽了李玙头顶的昭昭烈日。
这一刀倘若生受,李玙别说逃出性命,就连全尸都难以保全。
“殿下”
秦大急迫的叫声淹没在无数濒死之人痛苦的呐喊之下。
李玙眼睁睁看着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兵器从天而降。
横刀
唐军步兵、骑兵都会配置,工艺不精湛,价值不昂贵,远不如青龙剑好用,可是他练习过千万遍,在他还没刀高的年纪就知道如何劈杀,如何应对。
他只需迎向刀锋侧身闪避,同时并掌为刀狠狠砍向安庆绪的手腕。
胜利近在眼前。
可是杜若在等他,赎罪。
他亲手杀了杜有邻和柳绩,千真万确,无可抵赖,他间接害死韦氏,令杜蘅母女没籍为奴。
杜若有多么爱她的家人,只看她多么向往自由而自甘走入囚笼便可知悉,而他明明可以抬手放过,却一次再次,以富贵荣华爱意甜蜜引诱,害她粉身碎骨万悔无回。
风声呼啸,马蹄奔驰,红绿衣袍翻飞滚动,牵连缠绕如结发之约,他的生命苦涩而漫长,唯有在杜若盈盈含水的目光中,能化成舌尖一点甜。
李玙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他收回伸向青龙剑的手,认命的闭上眼。
就这样吧。
下一刻,咣当巨响。
地面凭空裂开大洞,李玙整个人消失在安庆绪眼前。
安庆绪一击落空,几乎以为再次忤逆了火神,可是转瞬之间,他就从那足有一丈宽的漆黑陷阱里看到了两个鬼祟的身影。
两丈深的密道中,一线黯淡火光摇曳,昏厥的李玙被个瘸子拖着往东走。
安庆绪气急了
“别想跑”
他嘶吼着纵身跃下。
就在这个刹那,疯牛突破血肉屏障碾压过来,劈头盖脸,一脚就把安庆绪整个肩胛骨踩成碎片
金光门是出入长安的四道最大的城门之一,开间足有五扇,平时百姓用边上两扇,中间两扇给官员走,最中间一扇则专属于圣人车驾。
但此刻,五扇门完全敞开,一扇门板已经脱落,红漆门柱和门廊上残留着被人或者马急切冲击留下的道道刮痕,地上到处是包裹、背囊、被褥,甚至摔烂的妆盒。
可想而知,一日之前,长安百姓是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仓皇逃离。
李玙安静疲倦的趴在马背上,任由果儿牵着缰绳,他胸前伤口早已崩开,右臂袖管破烂,露出一道新伤。
可他仿佛不知道痛,手蜷在鼻端,贪婪地吮吸着丝帕里一点清淡的香气。
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叫人没法相信,他刚刚带领五十个人,干掉了安庆绪五千兵马,而且兵不血刃,除了他本人,全无折损。
穿过门洞的那一刻李玙眯着眼,留恋地伸出右手,用虎口和手腕紧紧贴向那纵深足有两丈的灰石墙壁。
墙面嶙峋不平,刮得他皮肤生痛,可他不舍得收回来,直到在墙面留下一条湿淋淋的红线才罢休,仿佛是与这城门做了盟誓。
“殿下不能再这样冲动冒险了。”
果儿瞟了眼后头兴奋异常,正在互相打趣的秦大等,忧心忡忡地劝道。
“倘若冒险一回便靠沉水镇定一回,那不用多久,殿下又要被人操纵玩弄了。”
“孤知道。”
李玙捡回这个自称,“不会有下次了。”
果儿仰脖深深吸了口气。
经过这场恶战,他对李玙多了几分尊重信赖,是过去二十年都没有过的。
“咱们应该去追圣人。”
李玙与他一样,被胜利鼓舞,平添了力挽狂澜的底气。
“对,把那两万兵要回来,一仗一仗跟安禄山干”
“不止安禄山,还有其他节度使,甚至圣人。”
果儿沉稳地接上去。
就像他并不是贴身侍奉的内侍,也不是参与宫闱政变的黑手,而是科举出身、良言进谏的贤相名将。
李玙闭上眼睛,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奋斗了整整二十年,悉心筹备人事、兵马、土地、财帛甚至内宅儿女,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本该刚好成就他千古帝王的英名。
即便圣人夺走了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甚至夺走了张秋微的忠诚
他都不怕。
可是偏偏,还有杜若这一根细细的银针,封住他四肢百骸,让他沦为安庆绪刀下不得动弹的傀儡。
是时候,拔掉了。
他能戒掉沉水,也能戒掉杜若。
李玙嘶声道,“孤登基之日便为你赐名。”
转眼杜袁两家安顿下来已有数月。
开荒、种地、筑水渠、起地基、盖房子等事,杜桂堂都不明白,挽着袖子帮倒忙,回回被袁四娘奚落的面红耳赤。
杜若见了打圆场。
“桂堂读书人,干不来粗活儿,支张桌子替乡民看病吧我瞧附近三乡八镇,也没个郎中药铺,你从凤州带回来的药,匀着开给人家,费用不许多收了。用光了就去凤州买药,拉上马尾村相熟的后生小子,请他们帮你担担抬抬。”
杜桂堂大包大揽地拍胸脯。
“堂姐放心,医者父母心,我绝不会趁病搜刮人家。”
“呆子”
袁四娘嫌弃地竖起一根指头,他只得灰溜溜的跑了。
杜若举着茶碗不说话,倒是海桐拍打了下袁四娘的胳膊。
“行了别得理不饶人他老实些不好往后一颗热心肠贴着你,多享福。”
袁四娘这才红了脸,扭手扭脚的避出去了。
她出去,恰袁大郎进来讨水喝。
两家三四十口,如果杜若是首脑,袁大郎便是顶梁柱,脏活儿累活儿抢在头里,进来时汗流浃背,一盅蜜水下肚,才向杜若拱拱手。
“穆娘子,”
他谨慎地称呼。
“照您画的图纸,大屋起了三十三间,头行五,次行七,第三行九,第四行又七,第五行又五,都是敞亮宽阔、两张高的阔大房间,梁柱全用一人合抱的好木料,十年八年绝不会垮,院墙两丈五尺,每隔三丈铸了高台,可容纳一人俯瞰四围,夹墙根底下砌的台阶、暗格,能储藏刀剑粮草,外人闯进来也找不着。”
他舔了舔嘴唇。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说起购买和私藏武器的死罪,虽是躲在这么个旮旯窝儿里说,还是紧张的面色有些发白。
“刀剑,我与弟弟们分散去几个州府搜罗,总共十七八长刀,十二把弓,四百多支箭。”
海桐道,“东西寻了来,咱们这帮人都不会用,只有大郎君、仆固娘子强些。可惜小郎君不在,不然小郎君刀枪剑戟样样拿得起来,比小王爷还强。”
她故意提起思晦。
杜若放下茶碗,面孔生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目光从夫妇俩低垂的头顶扫过去,如同鬃毛做的刷子,硬邦邦刮过头皮。
“你老问我跟着阿布思由南到北,又由西往东,纵横三四千里,学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叫袁大郎莫名难受,他觑向海桐,见她也瑟缩起肩膀。
“就一件,万事靠自己,什么也别指望别人。”
杜若顿了顿。
“请大郎费心,就在树林前头平块地,由我大伯和大伯娘充做武术教习,男女老少但凡能动弹的,早晚练一个时辰防身的功夫。村里人要是眼热,请他们一道,就说咱们家有财帛,怕山里匪盗上门滋扰。”
到六月天气热起来,大伙儿搬进新居。
袁大郎腾出手,请村人帮忙整地施肥,二郎、三郎忙着修补房子上几处头先没想到的瑕疵。
杜桂堂在村口摆了个问诊的摊位,活儿却比谁都少,太阳一晒到摊子上,就支起一块白条幅,表示东主有事,请到大屋找人。
“二堂姐,你叫我看诊,是为了施恩于人吧”
杜若倚在软榻上吃酸枣。
自那年离了长安,无数精致的小食再吃不到,尤其她在军中,赶起路来,有肉有菜加白米饭,哪怕煮得稀烂如猪食,都能叫她胃口大开。
前年重回长安,海桐心疼她吃苦,竭尽全力搜罗供奉,把什么酥酪、葡萄、冰山、艾牢汁一径往她面前堆。
可是杜若却只要酸枣。
她勾起唇角笑话他,“终于想明白了”
杜桂堂待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遥遥一声。
“穆娘子”
袁四娘飞跑进内堂,手把着杜若的椅背呼哧喘气。
“长安起火了”
杜若斜入云鬓的眉梢猝然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马尾村有个货郎,才要进城,便遇见几万人慌忙逃出,车马人都挤在一处,婴儿从车里跌出来也无人管。那货郎吓得屁滚尿流,不敢走大道,翻了好几道山岭,刚刚回来。”
好几个人闻声进来,听了这话,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畏惧的唏嘘。
袁大郎手里捏着根木棍,正在屋顶逐片瓦当翻找蝙蝠,海桐捧着一件宝蓝底色出炉银绣球纹的褙子,靠在墨书肩头颤声问。
“那宫里呢”
“说是烧了,他从城外远远眺望,也不真切,不知道烧的是南内还是西内。”
太宗、高宗父子住的太极宫俗称西内,高宗与则天皇后住的大明宫是东内,圣人住的兴庆宫是南内。
“咱们使人去看看”
海桐战栗的目光挪到杜若身上。
马尾村距离长安最西边的金光门快两百里,又藏在山坳之中,即便长安真打起来,从马尾村也看不到烽火。
杜若重重靠向椅背,挥了挥手。
“不必了,四娘最警醒,叫四娘去大路上打听吧。”
“不成流民多危险,她一个女孩子,我陪她”杜桂堂急得直跺脚。
“也好。你先点算库房药品,从今日起,不是救命,不要给乡民用了。”
杜若的口气残酷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苦日子要来了,大家勒紧裤腰带吧”
作者有话要说 踩得好,踩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