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胸口又冷又痛, 惊惧得不敢转身,只能盯着泥土沉沉喘息。
“嘴上厉害,看见人就只知道躲”
“你一辈子别想翻出他手掌心”
“啊你就眼睁睁看他杀我”
杨玉的痛骂连绵不绝, 闹得李玙头昏脑涨, 终于拔出挂在腰间仅有掌余的精巧匕首,刀刃死死抵住心口,用力之重,甚至刺破衣衫皮肤。滚烫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淌, 再深半分就能把心脏挖出来,叫骂倏然顿住, 嘈杂随风远去。
“二娘,我赔你这条”
李玙徐徐转身。
杨玉顿时精神一振,利落地起身狂奔, 轻快的像头羚羊。
待李玙再度注目过来时, 才发现院墙边架着一把梯子,杨玉翻墙而过,裙角在黢黑墙头闪了下, 整个人就消失了。
“哈”
李玙被她简单的花招骗过,既自嘲,又觉得好笑。
“殿下,圣人呢贵妃呢”
郑旭大踏步走进来, 愕然发现李玙胸前又添新伤,且这伤怪异, 明明在心口要紧位置,却只有浅浅一道,连包扎都不用,已经凝固了。
“外头如何”
李玙侧脸低垂, 眼睫盖住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措。
“果公公方才进来转了一圈,说圣人心痛难抑竟然晕厥,殿下忙于照料,脱不开身,士兵们就散了。”
李玙嗯了声。
郑旭又道,“眼下虽散,但来日与叛军交战,以少敌多,军心不稳,如能以贵妃头颅勉励将士,定然事半功倍。殿下,不如臣带几个心腹,一间间营帐搜,把贵妃翻出来”
“那倒不”
李玙才要否决,忽然猛地回头直直盯住郑旭,眉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因为他瞬间意识到
郑旭嘴上说搜杨玉,但其实要赶尽杀绝的是李隆基
李玙背上顿时渗出一阵冰凉。
太宗刚猛无匹,在玄武门伏兵数千击杀兄弟,留下千古恶名,但却放过了李渊,还尊他做太上皇。李玙原本也做此打算,但郑旭一而再再而三强调,分明是拿这个作为誓死追随的条件。
倘若父子顺利交接,明确倒戈的郑旭自能扶摇直上,而裴让、林冠等含糊敷衍,亦可在局势稳定后安全退居二线。可是李隆基宁愿狼狈逃走也不肯禅让,裴让、林冠等的袖手旁观就成了背叛,自然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李玙咬紧了后槽牙。
“禁军二十个人一间营帐,加上四百多内侍、近臣、杨家亲眷啊,杨家人没了,那也还有上千间,将军真细细搜起来,恐怕会动摇军心。”
郑旭坚持。
“自然是自上而下,由亲及疏的搜。从圣人的儿女开始,永王李璘、唐昌公主、灵昌公主、怀思公主,并郯王家那几个孙子孙女儿,譬如宜安郡主,再者陈玄礼这样的近臣,然后裴禛这种亲近的子侄,薛家人、窦家人”
他一条条念下来,除了全员缺席的咸宜公主家眷,基本上把李隆基能信任的人一网打击。
这同时也是一张,郑旭代表裴让等人提出的,清算名单。
尽管时间点很诡异,但刹那间李玙内心闪出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
做皇帝,原来是不能言退的。
一旦东风压倒了西风,所有扈从的维护、推崇、尊重、信赖,都消失了。
皇位赋予人虚假的光环,做到连超群的武力和无上的智慧都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赢得万千能者盲目的崇拜和奉献,进一步凝结为皇帝本人的威势。而光环一旦破灭,那些崇拜和奉献,就都变成了加诸于皇帝肉身的千万把利刃
李玙是第一次这样想
也许,他和圣人的差距并没有那样大
倘若是他生在那个则天皇后的影响力逐渐消退的特殊时期,他也能力挽狂澜,把李唐扳回正轨,把皇位抓在手里
“殿下”
李玙定定望了郑旭一眼,简单两句话斩钉截铁。
“就按你说的,细细搜倘若搜出什么事急从权,你看着办”
营帐的布帘被猛地掀开,脚步声尚未落地,初音的身影瞬间一闪,贴着李俶的腿弯跪下了。
紧接着红药和两个哥哥一拥而入,红药身上紧紧裹着李俶的长披风,赫然已经从未婚夫生死未卜的打击中挣扎出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营地眼下剑拔弩张的局势中,可是看见初音,她秀美的面孔上却骤然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怒气。
“你凭什么睡营帐滚出去”
初音应了声是,比着手后退。
李俶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二郎南阳王李儋和三郎建宁王李倓。两个都是允文允武的好儿郎,两个都没听卿卿的鼓动,老老实实跟随圣人西逃。
能做出聪明的选择,就是聪明人,聪明人,此刻就有跟他类似的想法。
红药一把抱住李俶的胳膊,圈在怀里摇晃,瘪着嘴很不高兴。
“大哥阿耶和圣人硬碰硬怼上啦,咱们该帮谁这种生死关头,你还顾得上与她厮混二哥、三哥都急死啦”
“哦”
李俶伸手摘掉红药鬓角上的细绒,“急什么”
红药挺起胸膛抢着回答。
“阿耶非要回长安,可圣人手里就这么点儿兵,回去不是送死嘛再说,太子府已然陷入敌手,回去也救不了阿娘。”
李俶转身看向弟弟们,“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静寂数秒后,李儋坦然道,“咱们都是二字王,身负国恩,紧要关头应该挺身而出。可是,服从圣人是忠,听从阿耶是孝,如今忠孝相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有一点,至少太子府的人,不可再起内讧。”
李俶点头,“很是。”
李倓愣了下,看看李俶冠冕堂皇的面孔,想到昨日中午,他在圣人面前那番做作肉麻的表态,下意识靠近李儋半步。
“两万人,固然打不赢安禄山十七万雄兵,不过当真丁点儿不抵抗,拔腿就跑,天下人要怎么看李家呢我觉得阿耶说得对,宗室数百上千人,不能全做缩头乌龟,圣人可以走,阿耶不能走”
“只着急这些”
李俶颇有些意外,满怀兴致地品味两个弟弟焦灼的脸色,欣赏够了,才侧头拷问红药。
“你想没想过,六郎和卿卿不肯走,兴许回去救了阿娘可是他们势单力薄,能逞一时勇武,却万万扛不住成编制的大军,救了人,也未必能出城。”
红药的脸上顿时青白交加。
李俶再问两个弟弟。
“你们的阿娘也是一样,身陷长安,生死未卜,你们在这里议论忠啊孝的,大道理一套一套,就没想过为人子女,对阿娘也有一份义务吗还有从前的太子妃韦氏,恐怕尚在杜陵黑水庵。不论阿耶如何厌弃她,礼法上来说,她就算没了品级尊号,仍是咱们的嫡母。咱们侍奉她,该如侍奉阿耶一般诚意关怀。”
三人齐齐一抖,李俶犀利的目光逐一扫过,带着责问的口气。
“这两日,你们可曾有一刻,担心过她的处境吗”
“啊”
红药猛地捂住嘴,双眼涌出羞愧悔恨的泪水,结结巴巴道,“大哥,你来救我,我以为,我以为你,你算定阿娘逃不出来”
李俶叹了口气,怅然洒泪。
“我只得一个人,分不出两个身,顾了你就顾不了阿娘,这件事是我毕生憾事,心心念念,没齿难忘。待局势平定,我定要为阿娘守陵三年。”
他说的这样郑重,红药愈发难过,掩着面抽抽搭搭。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如今圣人在位,他的决策命令,对也好,错也好,咱们都要服从,这便是一国如一人,千万军马如一人。方才二郎说的很对,外敌当前,切切不能内讧,不论阿耶说什么,咱们先要服从君主。但是”
李俶话锋一转。
“倘若明日圣人禅让,阿耶做了君主,咱们也当立即转弯,服从阿耶”
立即转弯四个字无比顺溜,李儋和李倓目瞪口呆,就连哭到半截的红药都愣住了。
“好啦不论圣人与阿耶如何,今时今日,咱们都是冲锋陷阵的命。先睡觉今晚不管营地里闹成什么样,都别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却被大道理压住,说不出反驳之语,只得唯唯诺诺的去了。
听着他们脚步走远,李俶提起刀鞘敲了敲营帐的障壁。
初音瞬间翻窗而入,驯顺地伏在他脚下。
李俶扶她起身,携手躺在只垫了一层毯子的冰凉被褥上,憾声摇头。
“龙血凤髓,见识尚不及你。”
“昔日的废太子、前太子妃、高郎官、甚至寿王,见识也不及杜良娣。”
“幸亏她死了”
一语未尽,初音已迫不及待地问,“殿下想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等。”
李俶还是那般微微笑着,眼角余光掠过初音,穿透营帐,一直看到了长安深处那座被李家遗弃的壮美宫殿。
“如果圣人今晚杀了阿耶,我的处境便十分尴尬,自古以来父死子承,从来没有祖死孙承,况且圣人膝下还有丰王李珙、恒王李瑱和凉王李璿,皆比我年幼,易于控制。但是反过来说,如果阿耶杀了圣人”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初音眼前一亮。
“如果新君上任,正当立储以安天下颍川郡王不肯听从殿下指派,私自脱离太子府,任性妄为,以至身陷险境,实在难堪大任相反殿下能以大局为重,约束弟妹”
她激动的翻身坐起,紧紧握住李俶冰凉的双手。
“那殿下大业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