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真的走了”
李隆基从昏睡中挣扎出来,无力地倚靠在硬邦邦的板壁上,望住对面端坐的高力士。
外面雨声轰然如雷, 但车轮碾过石子地面, 左右卫士兵轻快的马蹄声,还是隐约从马车窗外传来,提醒李隆基,这是一条刚刚起头的逃生路。
高力士跪坐的身板青松般笔直, 完全看不出曾被郑旭狠狠重伤的痕迹,往日慈和圆滑的笑容彻底消失, 那副威严端肃的神情令他不怒自威。
“圣人与太子谈判时,贵妃娘娘已随杜娘子离开军营。”
“走得真痛快到底是年轻啊,心狠, 朕予她十八年无上尊崇, 这才落难第五日,她就要是骊珠还在,怎舍得这般撇下朕”
李隆基哀哀自语, 伤心的咳嗽起来。
高力士没有像平日那样急切地替他拍打后背,反而正色道。
“圣人既然醒了,就把玉玺拿出来罢”
“难道连你也你休想谁也别想夺走”
李隆基咳得更厉害了,胸膛像个空洞的风箱呼哧拉扯。
他狼狈地挥舞着睡梦中也紧紧攥在手心的明黄锦囊, 里头两样沉重的小物件被他甩荡得彼此碰撞作响。
“朕还没有问你,叫你阻拦逆子, 倘若他敢硬闯,刚好借口杀了他你为何犹豫你想逼朕退位,好在他手底落个圆满”
“老奴从未想过对太子下手。”
面对声嘶力竭的质问,高力士却非常平静。
“为何”
李隆基气得几要心梗, 但高力士坚持。
“老奴说不出掷地有声的大道理,却记得相爷留下的那几句话。”
高力士在李隆基愤恨又不信任的目光中摇了摇头,眼带泪光。
“相爷说您什么都明白,却对天下万姓没有一丝怜悯老奴当时不信。老奴一无所有入宫为奴,被人欺凌羞辱,颓唐麻木,是您把老奴扶起来,您说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低人一等您说您生在李家,是天大的运气,也是天大的责任。您没说出口的话老奴也知道,您愿意把国家扛在肩膀上,一身伤痛从没后悔您怎么会变成这样儿是不是老奴老奴的忠心耿耿,反倒害了您”
李隆基急促喘息着,几次想打断他,却提不起强硬意气,只能颤抖着发出虚弱的反击,急切地连朕字都忘了用。
“我老了我老了你们就一个个儿的往我头上爬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我往后退一步,他只会进一步吗啊别说那逆子,就连他的下堂妾,都敢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
“请圣人盖章。”
高力士不为所动,收起眼泪膝行上前,从袖中取出三只卷轴在李隆基面前徐徐展开。
明黄底色、龙形回纹,三分诏书都是空白。
那一瞬间李隆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整个蓬松雪白的头颅顿住,脸色铁青,紧接着“砰”地重响。
他把锦囊狠狠掼在板壁上
“朕睡着时,你收了那逆子何等好处”
高力士一个字都没说,刷地掀开车帘,让他看清外头场面。
李隆基只瞟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为何在此力士朕的刀”
原来窗外,壮硕的郑旭骑着骏马紧紧贴在车边,满身重甲,头盔两侧垂下铁质铰链样的护网,腰上两把横刀一把陌刀,手里更警觉地拉开短弓。
那箭头近在咫尺,只消他食指稍松,就能贯穿李隆基的胸膛。
高力士沉声道,“圣人与太子、永王分道扬镳后,一路疾行向西南,到清晨兵卒已不肯再走,甚至用刀背敲打御车门板。老奴与裴将军实在抵挡不住,幸亏郑将军赶到,杀鸡儆猴震慑了几句,又命铃铛冲去扶风郡开启库房,找到大批蜀郡运来的春采,分发下去,这才稳住军心。”
蜀郡盛产丝绸锦缎,每年春秋两季向内廷进贡,春季来的那批就叫春采,一匹可当百贯钱用。
“郑将军说,太子担心老奴独木难支,因想到今年情势特殊,长安附近各处驿站的小吏都被调往洛阳统筹军资,扶风郡这批春采应当尚在库房,特命郑将军独人轻骑,来瞧一眼,果然就赶上了。”
李隆基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听到此节才窝火又后怕地卸了劲儿。
“啊,算他”
喘息中夹杂着嘶哑的气声。
李隆基极不情愿地解开锦囊,取出硕大如掌面的玉玺和一枚小小的私印,赌气般重重盖下。
高力士收好卷轴,起身向车门走去。
“慢着”
李隆基艰难撑起身子,颤声喝道,“力士”
“老奴将这东西交给郑旭,即刻就回。”
李隆基松了口气,软软向板壁靠过去,喃喃道,“不走就好,就好。”
天宝十五载七月初三,上率扈从仪仗五千人,入蜀道。
终日滂沱大雨,御车的门窗始终紧闭,只有铃铛一早一晚拎着提篮出入,带出圣人散碎的吩咐。整支狭长的队伍沉默地在山间蜿蜒潜行,任由雨水冲刷身体,狼狈而秩序井然,像一列忙着搬家的蚂蚁。
张野狐偶然抬眼,看着天际低垂压抑仿佛触手可及的铅灰浓云,总会瞬时想起关中的天朗气清。
长途无聊,军中尽是不堪一谈的粗蛮青年。张野狐憋闷至极,却不敢再搬出惹人眼目的箜篌那夜在马嵬坡,左骁卫将军郑旭不知为何直直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夺走圣人钦点给他的大马,还骂骂咧咧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张野狐想来想去,大概,就是嫉恨他拥有珍贵的凤头箜篌罢
想到这里,他抱紧了怀里的白玉笛。
夜深了。
难得裴让放松要求,允许队伍扎营休息。
分兵时物资优先供给太子,以至这边营帐远远不足,大多数士兵只能在树下或者贵人马车底下避雨,但躺着睡怎么都比站着睡、走着睡强。士兵们喜形于色,顾不得争抢仅有的一点粮食,纷纷倒下。
张野狐实在技痒,小心翼翼脱离音声人的编队,蹑手蹑脚走到溪水旁。
半边月亮爬出细密的雨幕,照亮张野狐眼前一小片凄清的风景。
树影草稞被雨水冲刷出一层特别湿润透亮的银灰,千万缕水线汇集到溪面,敲出无数大小涟漪。
他东张西望,忽然看见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膝上明明空空如也,却认真拨弄着并不存在的七弦琴,手势纯熟,翩然欲飞。
张野狐愣了一瞬,下意识掏出玉笛端近唇边,比着那人起势的动作吹气相合。
静谧的夜色中,一线笛音突如其来,夹着雨声和风中摇曳的车铃,与李隆基的缠绵思情融为一体。
他轻笑了声。
没有抬头追究这天涯知音人究竟是谁,只继续拨动泠泠琴弦。
那仅存在于两人脑中的旋律,轻一声重一声,冷清哀婉,缠绕回环,敲扣着李隆基内心的孤寂与哀愁。他发出哽咽的叹息,往事在大雨中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山河倾颓的耻辱记载中。
一曲终了,张野狐惊喜不已,冲到那人面前激动的大声道,“这这新曲,能流传千古敢问兄台是”
他忽然认出了那张从前只能仰视的面孔。
清辉笼罩着张野狐许久没有清洗梳理过的乱发,把他年过六十仍然天真热情轻快雀跃的神情照得愈加分明。
李隆基又羡慕,又妒忌。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是这样的,很多年前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这条通天道,没有从伯父、阿耶、大哥手上硬生生夺走皇位,今天是不是就能安安稳稳躺在棺木里,有骊珠和一大摞曲谱相陪
半晌,李隆基才道,“名垂青史的是你。”
张野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朕说这首曲子。”
“这分明是圣人作的曲啊臣岂能居功臣瞧着圣人的手势,那曲子就仿佛在耳边,动听至极,哀婉至极,圣人臣绝不是溜须拍马,这样好曲,百年一遇可惜臣离京时太过匆忙,只带了箜篌和玉笛,没背琴出来。不过不要紧,蜀中名家辈出,定有好琴,臣真是迫不及待,想听您实实在在弹奏一回”
李隆基苦笑,笑张野狐好生天真。
李唐江山轰然倾覆,此去成都,正如杨玉所说,乃是仓皇狼狈,寄人篱下。别说剑南节度使崔圆将会是何等嘴脸,单是底下办事之人,也定会处处刁难,从他身上榨出二两油来,他哪还有弹琴作曲的心情
“事已至此,朕岂可再以曲乐留名”
李隆基起身,从肩头抖落的冰凉水花溅了两人满脸,他才转过身,就听张野狐在身后急急阻拦。
“圣人,您不应当自责”
刹那间李隆基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怎会还有一个人肯为他说话,他们不是都恨他吗他不是已经众叛亲离了吗
“你”
李隆基犹豫半晌,才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您不应当自责,”
张野狐重复了一遍,举起白玉笛对月看了看。
“臣不懂朝局,臣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不论是战是和,是胜是败,臣都只是宴席上不起眼的点缀但臣知道,是您给了长安人四十二年好日子。”
他想起这几日军中口耳相传,据说是李玙从长安带来的最新消息,实在惨不忍闻,一想起就痛苦地摇头,却仍然坚持。
“圣人,长安人期待您回去,有您,长安才是长安。花萼相辉楼垮了可以再建,大明宫炸了可以再盖。咱们长安人,不怕。”
滚烫的泪水刷地涌出眼眶。
这是许多年来,李隆基第一次真正的,对百姓感到内疚。
他看着张野狐炽热如赤子的真挚眼神,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
“您如果死在这儿”
张野狐看看周围与关中截然不同,茂密而陌生的植被风光,嫌弃地蹙了蹙眉,并没意识到刚刚说出了多么僭越直白无礼的话,更没意识到,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发现李隆基已然悄悄萌发死意的人。
“您死在这个鬼地方,李唐才真的是完了”
李隆基错愕不已。
在这个仅仅凭借感受力,就能拨开帝王心术,看到他心底真正欲望的乐工面前,他仿佛是危险的,又仿佛是自由安全的。
离马嵬坡越远,他越明白一个事实
名义上死亡的杨玉既然做了替罪羊,那他的生存危机便已顺利度过。他终于有余裕思念杨玉,为最后一幕中,对她的猜忌和粗鲁感到悔恨,而唯一朋友高力士的默默疏远,更让他这种新鲜的情感如鲠在喉。
李隆基深深地大口呼吸,拼命让冰冷潮湿的空气充满肺部。
那刀割般的疼痛让他放肆地嚎啕大哭,也让他重新积攒起力气。
许久后他才沙哑道,“朕要赏你。”
张野狐眼前一亮。
“圣人,请给这首曲子命名吧臣只要这个。”
李隆基怔了怔,茫然向雨幕中看去,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倏忽响起。
“叫,雨霖铃,如何”
“太贴切了”
张野狐惊喜的啊了声,仿佛得到世上最好的宝贝。
“臣要为它遍邀名家,填足一百零八首曲词臣要它水榭歌台处处传唱,千百年后仍被世人吟诵弹奏”
作者有话要说 雨霖铃这首曲子是李隆基失去权力和杨玉环后,在入蜀的路上写的,大艺术家张野狐记载流传,我们所熟知的宋词牌雨霖铃,只是为了这首曲子配的词,但原曲现在已经流散了。
这段完全是我魂穿张野狐,表达对李隆基复杂的感情专心当艺术家不是挺好的吗艺术家兼顾政治家,千载以下,您独一份儿。不论史家怎样评价,艺术界爱您。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