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内城,剑南节度官署。
肩舆落了地,外头亲卫掀开帘子, 颍王李璬走了出来。
“如何太上皇到了吗”
李璬急急火火问迎在门口的节度副使崔圆。
“早着呢”
崔圆斜他一眼, 躬着的腰直起来。
李璬的脸僵住了。
他在宗室排行第十三,过了四十岁还没正经办过差,甚至从未与六品以上官员面对面说过话,独这回随太上皇逃到马嵬坡, 才得了官职,出任益州大都督兼剑南节度使, 要紧大事就是先一步赶到成都,为迎接圣驾做足准备。
他满以为手握两顶正二品官帽,所到之处只有山呼万岁, 却没料到这位剑南节度副使崔圆, 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站在崔圆身侧的裴固舟连忙招呼。
“殿下容禀,太上皇的御驾行至扶风郡时,禁军二度哗变, 提出入蜀道既阻且长,不如返回长安。”
“啊这帮眼里没天皇老子的东西”
李璬两腿颤巍巍地抖,不知该从谁骂起。
“不过不要紧,左金吾卫将军郑旭寻得库房中十万匹蜀中敬献尚未运走的春采, 分发众人后便镇住了场面。太上皇还由春采来自蜀郡一节,而猜测沿嘉陵江的陈仓古道兴许还可通行, 命人寻官仓小吏细细问话,得知由兴州沿嘉陵江河谷,确实可至益昌郡,大为振奋, 对将士们道你们只管回头救助长安家小,朕可与子孙、中官自行入蜀。”
“那太好了如今走到何处了呢”
裴固舟微微一笑,比手朝向崔圆。
“今早急报还在崔副使手中,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这”
李璬不得已再度望向崔圆,他的面容倒是和煦,身上一袭浅绯长衫,洋洋洒洒地摇着羽扇,很滋润快活的样子。
李璬难受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指派不动崔圆,别说指派,打从他进了成都,这大半个月,不管他怎么套近乎,屈尊折节,崔圆根本就不接他话茬儿
李璬只得用眼神向裴固舟求援。
同是长安老乡,同样沦落西南边地,虽然裴固舟从前只是区区一介商贾,靠钱帛买了个六品的长史佐官做,却叫李璬觉得亲切极了。
“外头热咱们进去说”
裴固舟笑眯眯推攘崔圆,走出去两三步,回头招呼李璬。
“殿下,您也来呀”
关中兵荒马乱,成都却还是一片富庶繁华。
议事大厅焚着温润恬雅的纱帽香,靠地角布置了几只硕大皮蛋缸,乃是本地瓷窑烧出来的名品,表色幽蓝,内里天青,屈指敲击,瓮瓮然声如铜磬。缸里养着肥壮的锦鲤,有的通身浅金,有的赤红带黑斑,在莲叶间灵活嬉戏。
崔圆当仁不让坐了主位,不等李璬坐稳,已经开了口。
“殿下来之前,我掌管蜀郡税收、兵制多年,治下八百万人口,六七万精兵,虽说上头还有个正使”
他把袖口上的灰尘一弹。
“殿下怕是不知道从前遥领剑南道的正使乃是杨钊,他三年难得来一回,什么事儿都是我做主,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偏太上皇他老人家一出京,杨郎官竟成了奸佞我在成都听到消息,吓得腿都软了,生怕被人当做杨党砍杀。那可真是冤枉,这主官又不是我挑的”
“崔郎官说哪里话”
李璬急忙辩解。
“太上皇要是疑心您,怎会一出京,就把您由剑南道留后提拔至副使分明是信重您,才做此安排”
“信我就好”
崔圆说话一个字是一颗钉子。
“那我也跟殿下说句实话。蜀道难行尤其太上皇挑的那条道,要翻越青泥岭,又要过鸣水,道窄沟深,水急弯多,壮小伙子去十个,活出来最多个,更何况太上皇养尊处优,走不得道,非要坐马车御辇,那是险上加险再者,方才说到禁军一轰散了,其实宫女、内侍也是日日脱逃。今早急报说,宫女剩下十二个,内侍剩下七八个,倒是乐工、乐师与太上皇惺惺相惜,还有五十来个跟着”
李璬安静了。
那晚马嵬坡分兵之后,太上皇便命他带了十个千牛卫,走眉县而至褒斜道,经汉中入蜀,这条路最短最快,全程爬山,山势极为险峻,十一个人最后只剩下四个到成都。
他以为这就是最难的了,没想到,按崔圆的意思,走扶风郡也不容易。
过了一刻钟,李璬艰难地开了口。
“能否请崔郎官”
“诶”
崔圆大手一挥,面上分明刻着免开尊口四个大字。
“我是剑南道的父母官,太上皇是天下共主。为人父母者,岂能令儿女入险境去青泥岭迎接太上皇这种事儿,我万万开不了口更不知该挑谁去送死”
李璬急道,“可如今太上皇身边没有禁军陪伴,只剩下宗室、中官,如无人去迎,倘若遇险”
他面孔抽得雪白,下意识想到,李隆基如果死在蜀道上,他这个百无一用的空头王爷,岂不是要被崔圆绞来吃肉
念头一闪而过,李璬的尾音几乎带了哭腔。
“那,那,要如何是好”
他越是这般患得患失,束手无策,崔圆就越瞧不起他,说话就越刻薄。
“吉人自有天相嘛倒是殿下,蜀中天时温暖,人情厚重,歌女又漂亮又温柔,您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吧”
李璬刷地红了脸。
“你,你”
崔圆掀开案上木匣,掏出一摞急报,垂眼翻了翻。
“关中乱了,吐蕃人难免心生觊觎,蠢蠢欲动,我要调兵抵挡,又要筹措粮草,千头万绪,顾不得闲谈,请殿下先回行宫歇息罢”
他看了两张,冲裴固舟咕哝。
“早知要开大仗,那批春采真不该送出去,留在手里,能多备几千斤粮食。”
李璬听他这样说,心知李隆基的死活对他已是无足轻重,甚至巴不得死了倒好,他呆坐片刻,没再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活该我才懒得管他怎么来”
候着李璬的背影远去,崔圆骂了声。
“当年任凭李林甫把持朝局,闹出个野无遗贤的大笑话,平白耽搁多少读书人一世抱负后来又下诏访求民间才子,我因素来爱耍几样兵器,去考钤谋射策科,竟中了头名。”
裴固舟笑着奉承。
“崔郎官文武双全,当真英才。”
崔圆牢骚满腹。
“要不是犯在昏君手里,我早已坐上京兆尹乃至部堂高官,改革税制,整顿吏务,重修律法,国朝哪里会是如今这个烂断了根的局面”
裴固舟端起热茶尝了口,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下官不敢应和郎官的僭越之语,倒是这茶的滋味颇为熟悉,敢问是何名号”
崔圆骂痛快了,心情为之一畅,大笑道。
“哈哈哈,是我糊涂了年年蜀中最好的茶叶,都是先进卓林再进兴庆宫,裴兄的舌头一等一灵便,难道猜不出来”
“照我看”
裴固舟端着茶盏眯眼轻嗅香气。
“这一味乃是甘露,茶叶用的终南山山坳中那棵老树,制茶之法嘛,乃是大慈恩寺住持妙善师傅首创。”
“然也然也,确是甘露”
崔圆喜爱饮茶,兴奋地两眼放光。
“裴兄有所不知,蜀中有座蒙顶山,离成都不远,山顶常年水汽氤氲,极之适宜茶树生长。诶”
他忽然发现其中疑点。
“妙善大师开元二年已然仙逝,他座下弟子云游天下,最后落脚峨眉山普贤寺,因此蜀中才有甘露流传。据他说,这茶艺大师从来不外传的,只有他继承衣钵。敢问裴兄从何处饮得”
崔圆望向裴固舟,目光带着明显试探,却见他一摆手,简略道。
“长安藏龙卧虎。”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
紧接着他说出了令崔圆大为意外的话。
“还请崔郎官摒弃前嫌,亲自前往青泥岭迎接太上皇。”
“你当朕的话做不得数么”
细细的溪水边,几朵金莲被雨打得且浮且沉,李隆基骑在马上,不悦地问。
都说蜀中天阴多雨,所以蜀犬最爱吠日。
这话从前小圆当讲笑话儿,一路走来才体会到,实在毫无夸张。
自六月十八日在马嵬坡找到几个孩儿,至今七月十八日,足足三十天,竟是一个晴日都没有。好容易走出环绕成都的崇山峻岭,两脚踏上平地,她高兴还来不及,谁知就问了句十三叔怎的还不来,就遭李隆基劈头训斥了大半日,简直郁闷透了。
小圆等赶上圣驾时,队伍里已经不剩几匹马了。
内侍宫女唯有高力士还能饶上个座儿,宗室也只有几个最年幼的公主、皇孙能轮流歇歇脚,至于韦见素、房琯、高适等不离不弃的中枢臣子,各个儿都在泥地里淌水,但圣人还是独占三匹高头大马。
所以小圆等一看这个架势,也没好意思坐在马上,独让孱弱的红药抱着小圆的幼女,旁人全下地来走。大家的脚板都是烂的,拿披帛裙带裹住伤口,遇见沟坎,彼此担担抬抬,倒是磨练出从前十几年都没有的情分。
所以李隆基一骂小圆,好几个人跳出来,小圆知道祖父养尊处优四十余年,骤然从天宫跌落凡尘,心里窝火,遂背过身冲众人摆手,叫都别出声。
雨越下越大,沙沙听不清话音。
铃铛不顾满面雨水,一手拽缰绳,一手努力抻展手臂举高雨伞,勉强够住李隆基的头脸,却实在遮不住肩膀身上。
“圣人,歪歪头,您往这边歪,少淋点儿雨。”
“手拿开”
李隆基气头上踹了他一脚,居高临下,铃铛身形一晃,伞翻出去,顿时整个人被淋成个落汤鸡。
“混账东西连个雨伞,都,都不会打”
李隆基气得直哆嗦,指着铃铛骂。
小圆等从伞底瞪着他,又恨他年老德薄,看他满头白发浇得那样狼狈,又觉得不忍。在场全是子侄辈,不好开口劝说,末了还是高力士下了马。
“圣人,不到一百里就进成都了,要打要罚,安生下来再说罢”
“打死他”
李隆基不假思索,“一个个儿的,什么东西”
这回别说小圆,连六郎和柳潭都忍不住皱了眉。
高力士忍耐着应允。
“是,都是老奴教导无方,让这样蹄子在圣人跟前服侍,平白添气,只等进了成都,定要另挑好的。”
铃铛七八岁就跟着五儿跑腿,十岁得惠妃欢心挑进飞仙殿,后来李瑁封了寿王,惠妃心思活络,拉拢圣人身边的小算子,专叫铃铛与他通气儿,把龙池殿的消息长长短短漏出来。
可是惠妃却不知道,铃铛早认了五儿做干爹,一个字儿都不瞒他。
等惠妃死了,小算子犯在高力士手里,铃铛才重回龙池殿,稳稳当当接了五儿衣钵。就算安禄山骤然谋反,铃铛心里还是揣着个接任五儿的龙池殿总管,乃至接任高力士的羽林军大将军的美梦,光宗耀祖,威风八面。
听到圣人这样的不念旧情,铃铛心底冰凉,一刹那激得脸色发白,高力士察觉到,侧身挡住李隆基的视线。
“你也累了,去马上歇歇,到了地方还要忙活”
“那”
铃铛仰起脸,觉得雨声仿佛大了好几倍。
“还不把伞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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