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天宝十三载, 三月,大非川。
连续七天的暴雪之后,太阳终于在接近中午时突破云层。营地上渐渐有了活人的生气, 步兵足足铲了大半天的积雪, 才清理干净道路。
郑旭站在制高点上,俯视鬼影曈曈的森林,那里头埋伏着最多六千五百同罗骑兵。
同罗部一个月前脱逃,一路飞奔到西北。
安禄山派人追击, 半月前打了一场,大获全胜, 战后清点散落满地的敌首,只数出不到一千。
范阳节度使最要紧的职责是抵御契丹人,军队不可长期在外, 获胜后便返回东北, 换大非川所属的北庭都护府指挥使程千里将军,从玉门关外赶来接手。
北庭轻轻松松再度胜出,捉到阿布思的妻儿, 还扫出六百具尸体。程千里报请朝廷,称如全力以赴,有望全歼同罗部,或是放其北归, 请朝廷决断。
圣人便指了郑旭领左骁卫一千两百人前来收尾。
下的口谕是,同罗北归无妨, 但阿布思及妻儿必须带回长安,生死不论。
郑旭初来乍到,先仔仔细细勘探了地形,然后趁着北庭没走, 借兵五千在外围敲锣打鼓,分兵从两侧小股侵扰,花了十多天功夫,半赶半引地,把同罗部赶进这片密林。
林子三面被冰川包围,唯有这一个出口,就像个口袋。
同罗人一头扎进去再没露面,又遇着大雪,还剩多少人就不一定了。
北风飞快地冲刷着头顶的树枝,从枝条吹落羽毛般的雪花,窣窣啦啦犹如一幅晶莹的门帘。
森林里一片静谧,但郑旭并没放松警惕。
“秦郎官醒了吗”
郑旭问站在身后的王太医。
四面无人,所以他没有刻意压低音调。
“我与郎官说句实话。秦郎官是太子的人,官职虽低,干系却深,他哥哥秦大现做着太子府指挥使,如能救活他,你我在太子面前都能多一分薄面。”
“难哪”
王太医边摇头边捋山羊胡子。
“郑将军说来容易。倘若伸伸手就能救活,我难道会故意害人性命且不说他是谁的人太子闭门不出已经七年了,京中多少传言”
他顿一顿,郑旭便明白他言下之意有些人甚至猜测太子已经死了。
“难得郑将军不怕顺水人情白做了。可是医者无尊卑之念,哪怕是个脱逃的死囚呢能救我也会救,可惜,他伤得实在太重了。”
一阵疾风打得郑旭的披风噼啪作响。
“是。昨日在山坳底下捡到他,我还以为是头受伤的孤狼原来是披了张白狼皮的斗篷,从头到脚冻透了,脚趾掉了三根,即便无伤也能要了半条命,偏他被北庭都护府的侧翼扫到,肩头上白挨了一箭。”
自来刀枪无眼,战场上被同僚误伤乃至致死都是寻常事。
王太医摇头,感慨此人无辜倒霉。
两人无言默默回到营地。
风呼啦啦刮的猛烈,营帐沉重地晃动,傍晚天阴沉沉地,更下起冰雨,人但凡走到室外,就会看见漫天雨花犹如尖利的水晶碎片随风呼啸,撞到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
“郑将军”
王太医闯进帅帐。
“快快秦郎官醒了高烧不退,说话有些颠倒,许是谵妄之象。我提了一句太子,他忽然闹起来,定要马匹回长安。你快去瞧瞧”
郑旭快步冲向白桦树。
那里有一片树枝和牛皮搭建的牢笼,把几座狭小的营帐与营地的其他区域隔离开,关了数十同罗囚徒,秦二就住在其中一间。
夕阳倾泻在光秃秃的枝条间,把积雪染成粉红色。
几乎就在郑旭拔足快跑的转瞬之间,那光束消失的无影无终,粉色重归洁白,然后世界变得黑暗粘稠。
人眼失去丈量距离的能力,地面上的一切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夜空反而清晰起来,泛着死鱼肚子般褪色的灰白,几点黯淡的星光。
郑旭猛地掀开帐帘。
“啊,是你”
秦二激动不已,一蹦一蹦跳到郑旭面前,汗水顺着下巴滴成一道线,眼里满是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喜悦。
“郑将军,杜良娣没死你快放她出来”
郑旭推开他。
秦二整个人看起来怪模怪样。
中箭的左臂被绑在胸前,防止他乱动挣开伤口,断了脚趾的右脚上套了个紧扎的黑皮套子。
“死啦死啦早六七年就死啦”
王太医不耐烦,使蛮力推倒他,开医箱取出纸包扔给郑旭。
“烦将军烧壶热水,把这个化进去。”
“她就在你营地里”
秦二踢开王太医,腾地一下坐起来。
明亮的灯光下,秦二满头满脸都是细细的裂口和血丝,冻伤的眼尾黢黑褶皱,正正对着郑旭的瞳孔。
“你给我两匹马,我带她回长安”
“听见没”
王太医摇着头。
“醒了就念叨这个,疯得不轻,定是记不清如今已是天宝十三载了。唉杜家被抄家都是天宝六载的事儿了。诶,热水哪”
郑旭没动弹,肩膀线条紧紧地绷着。
秦二发出惊怒变调的大吼。
“你关着她干什么难道当初是你把她藏起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事,从她不见了,太子简直变了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王太医狐疑转脸。
“晚了”
郑旭撩起衣裳后摆重重坐进圈椅,壮硕的身形极富威慑力。
“她如今已是同罗匪首阿布思的女人,还生了个儿子。你真带她回太子府,太子只怕第一个就杀你”
“啊”
秦二和王太医顿时眉目一紧。
“怎么可能”
秦二厉声怒吼,“当初她就是受你们胁迫才不得已离开太子府今日你竟还要胡乱污蔑她”
王太医敏感地问,“人,真在你营地里”
“秦郎官,当初左骁卫奉命监视太子府不假,后来捉拿杜良娣,也掺和了一脚,可那是各为其主,并非你我私人有什么恩怨我今日多事,不忍见你满腔忠义反落火坑,好心劝你一句,就算这趟你有命回去,也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太子知道。”
“至于你,”
郑旭面无表情地隔空点了点王太医。
“久在深宫周旋,也是太子府的熟人。不过这回,她是被北庭都护府的程千里将军逮住,转交给我的,正经是个钦命要犯,早已上过邸报,登记在册除了她之外,阿布思和另一位杜娘子,我也要捉回去”
“郑旭”
秦二急火上头,右手轰然拍下。
医箱登时四分五裂,一支压舌头的竹片打着旋横飞出去,重重撞在马灯上。
“你起头不过六品叫卫将军欺负的,大夏天跑腿打扇,全没个男儿模样良娣回娘家,你连帷帐都进不去是如何一口一个哥哥,求我放你看一眼,你都忘了不成你能坐上从四品将军,靠的什么不就是通风报信捉拿良娣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早知你是这等两面三刀的东西,谁与你称兄道弟”
郑旭被当着旁人揭了老底,登时大怒,音量也提起来。
“你胡咧咧什么我可不像你,好好的公职不做,贴上去做太子的私人。我是朝廷的武将她是朝廷的要犯即便当日太子护送她深夜出城,亦是犯了律令,难道因为他是太子,我就要两眼一闭,当做没看见吗”
“朝廷律令哼,朝廷的律令狗屁不通”
秦二勉强用受伤的左手撸高右边袖管,抻抻脖颈。
“自来男人打仗分胜负,祸不及女眷。同罗叛唐北归,抓阿布思也就罢了,杀他儿子也就罢了,为何要捉家眷圣人最爱斩草除根,你替他办这种断子绝孙的污糟差事,面上有何光彩”
郑旭不假思索,一口气呛回去。
“遵纪守法,老子光彩的很”
秦二沉着脸,尖刻地抛出杀手锏。
“你便是不怕太子,也不怕宫里娘娘么娘娘亲口发的海捕文书,到如今还挂在京兆府正墙上杀害杜良娣的凶手,一颗头值黄金千两你敢杀她,我也不消亲自动手,只把这黄金千两的消息放出去,这营地里一两千人,便够你慢慢招呼的”
说到那跋扈嚣张,行事从来没有规矩的贵妃,三个人同时陷入沉寂,王太医更是无奈地瘪着嘴长吁短叹。宫中人都知道,娘娘看中杜良娣,为她莫名枉死之事与圣人闹了好大别扭,连圣人的胡子都拔掉过。
秦二与郑旭还在大眼瞪小眼,都不肯示弱,王太医颤颤从郑旭身后探出头。
“这个,两位好汉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
“郑将军要押解罪臣内眷,秦郎官大可以随行。至于回京之后,是向娘娘领赏,还是向太子邀功,那都是后话。我只有一句话提醒郑将军,杜良娣的身子骨儿可比不得同罗人,那是非常娇弱。从前我精心作养着,一年还要病二十来日,更何况来了这个鬼地方她要是死在这儿,即便是病死的”
王太医捋了捋胡子。
“这口黑锅,二位也背不起呀”
他摊开双手向郑旭表态。
“我实在怕受池鱼之殃,请郑将军行个方便,让我去把个平安脉,如何”
秦二大声道,“甚好”
郑旭下意识要反驳,却又犹豫了。
他刚从程千里手中接到杜若时也非常震惊,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早已惨死的太子良娣,竟然一直隐匿在同罗军中,甚至跟阿布思生了个儿子
这顶大大的绿帽,李玙倘若肯认,那谁送杜若回去,便是踏上了青云路。
可万一他不肯认那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王太医似乎看出了郑旭的迟疑。
“郑将军不如与我同去,杜良娣娇弱,我也是个提不动刀的。”
秦二哼了声,极尽讽刺之能事。
“王郎官别白费口舌了天子四卫,吹得威风凛凛,遇上事儿,连耗子都不如七年前圣人废储杜良娣,太子一时不舍,带她游水赏月,身边只两三个内侍宫女侍候,分明只为全一番儿女情长。可是呢郑将军他们七八百人轰隆隆追出去,闹得几个坊城睡不着觉。你叫他让你见一见杜良娣,他不敢他生怕你会变魔术,一照面儿就把人变没了”
郑旭锋利的浓眉狠狠一跳。
他欣赏秦二,甚至有点欣赏李玙,也对当初数百精兵剑拔弩张威逼李玙交出杜若,拆散一对爱侣感到些微羞恼。
但,真让他们见到杜若
秦二追问,“郑将军还在考虑什么”
郑旭倏然一眼瞥向去,目光冷硬,那一刻塞外的寒风浩浩荡荡,卷过大非川无边的冰川。
“当初同罗人在居延海被突厥围困,单靠吃马匹,草稞子,虫子,喝雪水,足足熬了十天。所以赶他们入密林,我便是打着久围到死的主意,此法不费我左骁卫一兵一卒,只消日夜盯紧,冒头一个就打一个,拖延越久,他们战力越弱。我堵在这儿已经四天了,原本再等六天就可顺利收网,进去轻轻松松捡尸。”
“你要,全歼”
王太医和秦二震惊得发不出声。
秦二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复杂甚至同情。
郑旭的计划如果实施,于同罗部便是亡族灭种之灾。
诚然蛮族部族灭绝并不稀罕,但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甚至没有一刀一枪的对决便惨然终结
郑旭道,“可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圣人偏偏受了安禄山的撺掇,连发三道口谕,下了死令,要我十日之内,无论如何拿住阿布思,哪怕只剩一条胳膊,也要带回去交差”
秦二和王太医的头皮同时一炸,秦二更是失声大吼。
“十日怎么可能”
郑旭狰狞地一笑。
“从这里返回长安,路上最少最少要花八日,还得甩开辎重,换马狂奔,当中数道关卡,但凡有一道门耽搁所以这一两日内,我非得有个结果”
“那你”
“我现在强攻,人家正饿到抓耳挠腮,见了我便以命抗命,说不定以一挡二,杀的我片甲不留,所以,我倒不如拿杜良娣做个诱饵,钓阿布思送上门来。”
秦二面色大变,脱口道,“你疯了他怎会为个女人走出来送死”
“一定不会吗”
郑旭紧紧盯着秦二。
短短数息的时间,却像是过了数年般漫长。
“七年了秦郎官还想送她回长安,不就是笃定无论如何,太子都对她余情未了么正因为如此,我也想赌一赌,兴许阿布思待她也是这般深情厚谊。”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一章开始是插叙大非川事件,也就是杜若的离婚冷静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