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隙的空档, 他的弯刀已经嵌进排头兵脖颈。
鲜血溅满杜若头脸,她俯身压向阿史那的胸膛,紧紧夹住孩子。
后排兵卒如梦初醒, 慌乱地向后倒退, 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阿史那猛地拔出弯刀,须臾不停,就手向侧面一挥。
七八条皮质盘索同声崩断,整片帐篷向外翻开, 寒风轰然灌入,仓促间他指了指秦二, 仿佛致谢,转瞬拢紧左臂,已冲出营帐。
“左骁卫营地, 擅闯者死”
一排排弓手, 弩手层层包围,箭头对准阿史那。
排头的骁骑尉壮着胆子试图发出吼声,却被迎面一支匕首贯穿了喉咙。
“有奸细”弓, 弩,手惊叫。
郑旭扒开他,却在看清来人面目时失望地嗨了声,继而吩咐。
“牵匹马来”
阿史那愕然, 杜若抹了把脸上血迹,狐疑地望向郑旭。
“有本事你就跑”
郑旭放了话, 接过火把,一扬手点燃马尾。
大白马轰地拱起后腿蹦跶,那飞茫的火光在暗夜嗖嗖的来回甩,郑旭死死拽紧缰绳, 眼望着阿史那,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费了一阵功夫,阿史那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恨得睚眦尽裂。
郑旭更猖狂了,昂首叫嚣。
“跑呀去阿布思的老巢”
阿史那高声骂了句回纥语或突厥语的脏话,语声淹没在人群嗷嗷的狂叫中,根本听不见,郑旭晃着手的缰绳引逗他。
浓云蔽日的漆黑夜晚,数百高举的刀剑摇碎满地火光。
阿史那的胸膛沉重又剧烈地起伏着,酝酿着,犀利如狼的目光刺探着郑旭那边任何可能的漏洞,杜若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左臂肌肉绷紧,在衣裳底下挣出了强硬的线条。
他要硬拼
杜若忽然一启唇,咬住了他的耳垂。
阿史那的右手还保留着发力的动作,下一刻,瞳孔骤然放大,弯刀嗖地飞甩而出,从密密麻麻的包围圈活生生荡开一条通途。
弓手、弩手,驻阵军,斥候军,纷纷七歪八倒,躲避着飞旋的利刃。
阿史那跳上马,一手揽住杜若,一手迎风接刀,猛地扬鞭,纵马跨过侧翼步兵的头顶,飞驰而出,所过之处无人阻挡。
深沉如墨汁的黑夜,那一簇鲜红的火苗疯狂跳跃,直如躲避夸父的太阳。
郑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吩咐正在上马的骑兵卫尉。
“跟紧了,宁愿两个一起射死也不能跟丢”
“是”
秦二瞪眼看向郑旭,其他人都紧紧盯着刚跑出百步的阿史那。
却没想到,在即将冲进密林时,阿史那竟硬生生拉住了绷紧的马缰,马头艰难地折转出尖锐的角度,斜斜擦着树叶向东方狂奔
“该死”
郑旭怒不可遏,全然忘了用杜若献殷勤的主意,一甩长腿拍马大吼。
“杀了他”
军鼓轰然响彻夜空,数百将士策马奔出,在月下追赶那一线火光。
阿史那遥遥领先,自觉威风无比,甚至有余裕朝四面八方追来的精锐铁骑招摇地一笑,下巴压住杜若蓬乱的发丝。
“你信我。”
杜若震颤无比,分辨不开身处梦魇还是幻觉,唯有双手紧紧抓住缰绳。
骑兵蜂拥而上,渐渐贴近大白马,漫天箭雨呼啸着刺向他后背
阿史那奋力甩出弯刀,澈亮的弧光划伤了最近数人,纷纷滚下马去,瞬间被后头数百马蹄踩翻,还有一人闪身避让,迫近他挥刀就砍。
扑
阿史那握住飞袭的羽箭,擦着刀刃反身向下一捅,直接捅穿了骑兵的脖颈
“将军飞骑尉落马”
“将军武骑尉被刺落马,已死”
“将军”
前后不足一刻钟,八个六品武散官已折损三个。
郑旭狠狠喝止传令官。
“闭嘴老子看得见”
此时的局面已经分外清晰。
阿史那奔向的,是一片突兀陡峭的冰晶峭壁,尽头就在百步开外,从那跌落,将滚入一片狭而深邃的裂隙,而在对面,雪山孤峰连绵不止,寸草不生,无处攀爬更无处避寒,活人上去,三两日就变成冰柱。
追兵不断推进,阿史那不断甩出弯刀,间或回身直接劈砍。
沿途散落的伤员和死尸划出一道清晰的红线,越来越接近终点。
郑旭急不可耐,大吼一声,战马发力冲向最前,狠狠撞向大白马
铛
火星四溅,兵刃相撞,刺耳刮擦声震得杜若怀中婴孩大哭不止。
郑旭与阿布思齐头并进,郑旭手中三节铁鞭收回来,猛地捅向阿史那腰窝
“混账东西救了她一道去死吗”
郑旭怒吼。
“白糟蹋了本将军的泼天大功”
三节鞭形制短小,分量沉重,唯大力者提得起挥得动,且多在马上使用,一俟袭来,寻常武器根本抵抗不住。
所以郑旭这一招志在必得,阿史那倘若不躲,非死即重伤,但凡要躲,便得勒马转向,极易摔倒。他却没想到阿史那不仅不躲,还加速撞上了,肉身吃尽鞭头的同时,刀刃紧紧贴着郑旭的头皮划过,连头盔带顶发通通掀开
郑旭只觉头顶一凉,哗啦啦大股血水奔流覆面,痛得他背肌绷紧,眼前一片红光模糊,竟是看不清楚。
“反贼,纳命来”
郑旭惊怒交加,使劲眨眼甩头,右手拔开匕首,以巨力横扫,想砍断阿史那的脊梁
就在这个瞬间,郑旭看见一直俯身专注持缰的杜若忽然转头,瞳底划过灼亮的寒光
然后刷拉一下,连人带马退到了他视线以外。
“哎呀”
耳畔传来亲兵的惊呼,郑旭的吼叫犹如踩进陷阱的野兽。
下一瞬,只听咔嚓咔嚓,脚底传来两声坚冰破裂的清脆声响。
郑旭咽下后半句话,猛地提紧缰绳。
战马嘶叫着抬高前蹄,在冰面上不住颠蹄打转,落后五步的骑兵大惊失色一拥而上。
“将军”
“将军快下马”
“冰要裂了”
“通通别动”
一声冰棱般凌冽的女声撕裂了郑旭的耳膜。
杜若大声警告。
“再往前,全都得死”
人声倏然全止,骑兵无不勒马踉跄后退,郑旭最骁勇的战马意识到死期将至,恐惧地疯狂嘶鸣,却不敢挪动马蹄。
地面上那道细微的裂缝正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蔓延,转瞬之间,他和他的马就被孤立在安全区以外。他甚至能感觉到地块内部的震颤,即将彻底脱落。
那一刻郑旭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闭上眼。
“过来”
郑旭颤抖着睁开眼,毛茸茸的鞭尾从他眼前一扫而过。
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紧接着,冷风嗖地掠过耳尖,一股巨力拽着他腾空而起,咣当砸在阿史那脚下。
咔嚓
战马伴着冰面坠入深渊,惊恐的嘶鸣连绵不绝,直至坠入从裂隙深处。
郑旭心胆俱寒,抬头仰视阿史那和杜若,半晌呼出一口腥甜的热气。
“杜娘子,我认输。”
马上两个人,满头满脸血汗泪水交织,阿史那更是整个后背血肉模糊。
杜若一张面孔白得像纸。
大白马尾巴上,那点摇曳的火光已经在疾驰中熄灭,正散出灰黑的烟尘,把她的神情映得无比冷硬,挺拔。
她开了口,音调语气仿佛命令。
“天救我命,非战之故,何来输赢况且郑将军英勇非凡,长安有左骁卫护持,是老百姓的福气。”
郑旭愕然站起身,骑兵纷纷聚拢,将他们围在当中。
“此处比国朝流放之地更难生存,你们走罢,是死是活,看天意”
阿史那扬眉一笑,挥鞭打马。
“驾”
“你想干什么”
星河挣出被褥,手指哆哆嗦嗦指向阿布思。
“你把轻波交给阿史那那是你儿子”
阿布思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住她了。
他挥退最忠心的几个亲卫,抱住产后孱弱的星河,她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更是一片滚烫。
“轻波是我们的儿子,杜娘子被人擒获,也是受我们牵累,我叫阿史那拿轻波去换她出来。”
阿布思轻声道,“难不成让人家为我们送死吗”
星河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拿轻波换二郎被擒,我只剩下这个儿子了你把轻波还给我”
“昨夜你昏迷不醒,我实在不能丢开你,不然我就拿自己换杜娘子和二郎。”
“不行”
星河死死抓住阿布思的衣袖,唯恐一松手就彻底失去了他。
阿布思的心绞痛不已。
这趟叛唐北归,彻底与安禄山撕破脸,他早已做死战沙场的准备,可是妻儿无辜,却要跟着他承受被赶尽杀绝的痛苦。
“归附李唐八年,东征西讨,被人挑在枪尖上使唤,三万人只剩五千,是我作为同罗首领的大大失职,如照从前在居延海的老规矩,早该一死告慰英灵。可是我舍不得你。”
阿布思温柔地抚弄着星河的长发,在她的抽泣声中忽然笑起来,甚至捏了捏她的下巴。
“有你,人家骂就骂罢。”
这时亲卫匆匆闯进来。
“小叶护回来了”
叶护即是回纥语中的王,当初阿布思归附李唐之前,便是同罗部叶护。这回叛唐后,同罗人捡回从前的称呼,还叫他叶护,因此李轻波便是小叶护。
星河大喜,轻波一头扎进她怀抱,呢呢喃喃挨蹭了半晌,才挤出一句。
“阿娘,他们把二姨挂的老高,可冷了”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星河断续的喘息和压抑的哭声。
阿布思问,“阿史那呢”
“他送我回来,一个人又去了。”
“啊”
星河和阿布思面面相觑,片刻阿布思叹了口气。
“臭小子翅膀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