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李俶第一个跳出阵地劈刀连砍,李倓和李儋也从旁助攻,李俶和阿史那之间隔着三四排同罗人, 一时攻不进去, 他急于抢功,挥臂高声大吼。
“弓箭手射空三只箭囊者,赏钱十贯”
阿史那猛地一抬眼,下意识把女郎推向身后。
李玙大惊, 铺天盖地的利箭掠过头顶,当场把前排同罗人钉死阵前。
惨叫声此起彼伏, 同罗人血性悍勇,眼见死期将近更迸发出豪迈士气,竟顶着箭雨爬起来, 踉跄前冲。
阿史那大怒, 推开四面八方扑来保护他,但瞬间被射穿成豪猪的尸体,握紧战戟用力横挥
杀字没来得及出口, 一道尖利的怒吼响起。
“阿史那你就这样报答阿布思吗”
几乎同一时刻,被绑的女郎终于出了声。
“表姨救我”
“啊”
李玙大口喘息着,看清树梢上坐着那人,就是杜星河
他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 阿史那突然双手抱起闻莺,高高举过头顶, 轰地向李玙砸过来。
“住手”
李玙想都没想,一跃而起,双臂在侍卫肩膀上一撑,借力凌空, 抢在新一轮箭矢如暴雨般倾泻到闻莺身上之前,硬生生接住她,就地一滚。
鲜血从他后背伤口溅出,肩头、手背乃至下巴都被地上碎石磨得破烂。
将士们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震撼的喝彩
李玙爬起来,紧张地解开闻莺身上条条绳索,上下检查。
阿史那哼笑了声,得意地喊了句。
“那说定了”
两指塞进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哨。
数百匹黑马从天而降
明明无人驾驭,马群却仿佛富有灵识,不约而同地跨过行宫尚未修葺完成的矮墙冲进人群,撞开李俶郑旭,一路踩踏,疾驰至阿史那身前。
郑旭脑后涌起一阵激刺,放声大叫。
“快快开弓”
哪里还来得及
黑马骄傲地扬起前蹄,昂首长嘶,数十人飞快地跨上黑马,更多马簇拥环绕犹如盔甲,转瞬冲破包围圈,消失在视野里。
李俶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涌起一股后怕。
“果然是同罗铁骑”
闻莺毫发无伤,星河不知去向。
李玙推着闻莺走向偏殿,李俶、郑旭、秦大等皆目瞪口呆,想要上前一问究竟,却被李辅国客气地拦住了。
“正殿烧成这样,还请广平王与杜郎官商量,筹钱重修。”
空荡荡的偏殿鸦雀无声,女郎脸上泪水汗水交织,使得打上来的烛光愈加安宁柔软,仿佛一张金丝编织的细网覆在他熟悉的五官上。
李玙心潮澎湃。
闻莺颈项上赫然一圈紫红发黑的指印,脚尖更沾染了污糟黄土,他恨不得亲自替她拂了去。
闻莺劫后余生,沉沉喘了半晌,才意识到星河竟撇下她走了,顿时委屈得心口酸痛,再看李玙目光又热又烫,几乎要生吞了她。她害怕,又感念他两度倾力相救,衡量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
“我告诉你小姨的下落,你要告诉我念奴在哪”
果然是柳绩和杜蘅的女儿,好像叫,柳闻莺
她出生那日他就在杜家,却没见过。
李玙深吸一口气,觉得李隆基留下的那道伤口又痛起来。
“她,好吗”
闻莺摇头不语。
李玙小心翼翼地挑拣着词句。
“她这几年,在同罗部”
闻莺手腕痛的厉害,两手互相揉着,“之前在,眼下不在。”
李玙微微一颔首,声音镇定而嘶哑。
“在哪”
闻莺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脖子一昂,忽然大声喊出来。
“你先告诉我念奴在哪”
“嗯”
闻莺两眼亮晶晶的,直直瞪视李玙,声音是颤的,手也是抖的,攥着一缕细弱的发尾,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的嚷嚷。
“你一定知道,他没来救我,定是为了帮你打仗,你,你把他派到哪儿去了他身手再好,千军万马里头也危险的很呀”
李玙哭笑不得。
原来小儿女琐事这般有趣,若是有日卿卿也如此痴痴缠缠,他定要把那臭小子提来揍一顿,一时又想到小圆和红药的婚事,顿感懊恼。
“是他让你叫念奴吗他喜欢这个名字怎么不叫六郎”
“他行六”
闻莺眼睫发颤,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不仅是九五至尊,还是她心上人的阿耶,顿时羞涩地挽了挽手。
“他,他,有没有”
闻莺眼睫颤动,期待又胆怯,仰赖又提防地望住李玙,拿不准该问念奴平安还是别的。
词不达意,可是李玙竟然听懂了。
他向来与六郎不亲近,也想不通一早没入掖庭的闻莺怎么会认识六郎,可是刹那间热腾腾的心胸里却涌起一股父子心照的豪情,断然挥手,替儿子担保。
“没有,绝对没有”
闻莺顿时泪流满面,婉转地低一低头,感激地笑了。
李玙很想伸手抚弄闻莺的鬓发,又自觉不恰当,只得背着手。
“好孩子,他不在这里,等仗打完了,朕就给你赐婚。”
正殿烧的一干二净,李隆基送来的国玺、官册,崔光远手提肩扛,深恐留在长安被张通儒销毁的户籍,国库内库两套账目、历年中枢官员考评记录,宗庙玉蝶林林种种许多重要文件,连李玙的衣箱鞋履,床榻被褥,通通付之一炬。
李俶、李倓、李儋带着人焦急地在废墟里翻找国玺,闻讯赶来的房琯和韦见素叹声连连,韦见素更直道国玺失踪不详。
李玙看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荒谬,不由得仰头大笑。
韦见素抖着衣袖发急。
“传国玉玺岂可毁于此地当初隋室倾覆,炀帝被杀于江都,萧皇后携玉玺及炀帝孙杨政道遁入漠北突厥汗国,以至太宗登基时无国玺在手,唯有另刻受命宝、定命宝等数方玉玺聊以慰藉。直至贞观四年,李靖率军讨伐突厥,逼迫萧皇后与杨政道返回中原,献国玺于李唐,方才担保李唐正朔归位。”
房琯亦道,“如今没了国玺,这这要如何是好”
“缺了国玺,太宗便不是千古明君吗”
李玙瞧着两人笑了笑,侧脸坚定,并无半分忧心模样。
“得了国玺,太上皇这一生便是光亮无暇吗韦郎官这点子见地,难怪当初侍奉太上皇时,丢了读书人的骨气,事事奉杨钊为圭臬。”
韦见素顿感脖子一冷,讪讪退到旁边,房琯亦匆忙低下了头。
一时章台走来,打发诸位外臣退下,自捧着历火无碍的青龙剑和横刀,跟在李玙身后,心道这下可好,说是天下共主,连三尺卧榻都没了,所有者唯手中剑而已。
李玙心里却是安宁无比,想起这一向过得不甚讲究,简直大失从前要求,连澡都没顾上每天洗,低头嗅嗅,腋下还有股汗味儿,抬起脸洋洋吩咐人。
“去找个浴桶,香胰子什么的,找王忠嗣那个老管家要。”
他猫在偏殿洗了一遍又一遍,出来哼着小曲儿,自觉不冷不热,松快舒坦。
李辅国端着托盘走进来。
“圣人,吃一盅甜汤再睡吧。”
李玙嗜甜厌苦,起头忠王府因循守旧,全照他在宫里爱吃的那几样来,譬如拼香药藤花和砌香樱桃,甜的发腻。杜若吃不惯,渐次往浓香扑鼻,入口清爽上调理,添了几样青竹盏、乌金梅子汤。
不过困在这儿,只能拿红豆熬烂了掺蜂蜜,取一味甜。
李玙坐到窗边,端起甜汤慢慢喝,越喝心里越是甜丝丝的。
“咱们悄悄跑一趟,别惊动元帅府,叫上秦大,你找辆车,毛毡子铺上,她不爱骑马。”
调羹掉进碗里叮当一声。
李辅国吓了一跳,抬头看,眼泪把李玙胸口的衣裳全濡湿了。
静了片刻,李玙微微的笑起来,李辅国的脸却有些扭曲。
“良娣恐怕不愿意见您,再者,那个阿史那”
李玙面色一僵,舔了两遍唇没说出话。
李辅国惴惴补上一句。
“柳家女孩儿年纪小,不知道这里头的份量,她的话,圣人不可全信。”
“闻莺糊涂,六郎不糊涂。”
李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在手里不舍得递出来。
“我的若儿最有本事,不要庄子地,自己安顿下来了,你瞧她选的这个地方,进出方便,离马嵬坡才两里地可恨朕不能与她并肩,杀出贺兰直取西域。”
李辅国抓过纸展开来扫了两眼。
是一幅简略的地图,画着从掖庭出太极宫,走芳林门到马尾村的路线,沿途道路林木,乃至取水处都清清楚楚,右下角还标记了个小小的念字。
他顿时眼底发沉,临淄王果然知道底细
“灵武距离马尾村少说一千多里路,咱们来时走了大半个月,遇上好几拨人,侥幸顺利,这趟就算轻骑减从,不叫外人知道,最少最少也要十日,再打个来回,就有二十来日,连续误掉五回大朝会,如何瞒得住广平王再说圣人初初登基,民心未稳,实在不宜擅离行在呀”
李玙不跟他争论,闭着眼,低沉又绵长地嗯了声。
“瞒不过大郎就不瞒,我去寻若儿,他能有什么话说他当初为了女人,恨不能杀了长生,那可是朕给他预备的人才。”
得亏长生死了,李辅国一阵后怕,只得换了个角度。
“是,广平王也大了,理应懂事。不过自从太上皇入蜀,羁縻州各路胡军蠢蠢欲动,若非圣人镇住场面,恐怕其中有人趁乱生事。圣人走开几日原不要紧,就怕消息走漏出去,平添风波。”
李玙未置可否,悻悻嗯了声。
李辅国有口气吐不出来,到手的肥羊怎么一转弯又拐到别人嘴里去了,只是顾虑李玙看出来,克制着,推心置腹劝说。
“到底七年没见,尤其当初眼下您直接去,倒像是仗势压人,兴师问罪,难免惹出良娣伤心,不如奴婢先去”
“朕”
李玙顿时气涌如泉,越想越觉得心梗难耐,先囫囵换了称呼。
“我哪有脸面责怪她倘若她真与旁人另订盟约,不愿回头,我”
李辅国试探,“您肯放她”
李玙顿时红了眼,“我求她”
他脸上波澜不兴,似乎只说了句平平常常的吩咐,照李辅国或是章台日日跟在身边,听他低声咕哝自言自语惯了,不留神就能漏过去,可这话里的意思李辅国愣了愣,顿觉气涌山河之势涤荡在胸口。
李玙愤愤拍桌子。
“你去替朕看一眼,不准露相,看她到底跟了什么人,好不好朕就不信她能看上那蛮子黑不溜秋的,哪里强过朕”
袍袖底下,李辅国两手用力扣紧,指甲抠得关节都发痛。
李玙咦了声。
“愣着干什么”
李辅国顿时有种不战而败的憋屈,肚子里揣着气,干干应了声。
“是,奴婢这就出发”
他奔出偏殿,一股脑儿冲到后院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知道李玙再看不见,才揉烂纸团,扔进泥里踏了两脚解气。
章台诧然。
“师傅,您真要接她回来”
李辅国仿佛沙场秋点兵那副笃定沉稳,摁了下章台的肩膀。
“你给我盯死了圣人,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个字也别漏下。”
“得了”
章台利落地应下,“那,那种药”
李辅国噗嗤一声笑了,扬了扬下巴,面色有些狰狞。
“一日给他半钱,他要是闹睡不好睡不醒,你就糊弄着哼,我倒要瞧瞧,他那个病歪歪的死样子,良娣还乐意要么”
顿一顿,章台大喊。
“来人给司马上甲牵马”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推荐bg,重塑雕像的权力版本的一生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