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杜甫就到了, 高适陪着。
董庭兰出面张罗的聚会,地方设在房府仅余的半边花园,照例先静听他弹奏新曲, 琴声淙淙, 余音尚未散尽,便有人沉痛地问。
“房相无辜受辱,身陷囹圄,吾等却在这里诗酒唱和, 实在可耻”
董庭兰闻言把脸一抬,赫然两道泪痕。
场面静了。
人皆知董庭兰出身乡野, 浪迹江湖数十载,若非房琯看重,出入携带, 岂能以区区伶人之身与名士官员结交更不可能藉由那些定会流传千古的绝妙好句蜚声九州。再看他今日穿着, 一身纯白大袖袍,散发赤足,连玉佩都换了白玉, 通体缟素,飘飘然如在台上为人出殡。
“房相忠肝义胆,吾辈皆知,即便一时战败, 亦非他所愿。可恨圣人不敢面对百姓,竟推他做替罪羊, 把他下了大狱”
董庭兰恨声道,“却是寒了天下有识之士的心”
这话说的重了,在座的都不敢抬头,有年轻不知深浅地接口。
“可不是自来灵武, 房相便是咱们长安官员的头脑。圣人仓促登基,诸事不备,若非咱们山长水远来投奔,这朝廷开得了张吗”
又有人喊。
“多少人躲清静,在蜀中享乐,又多少人携家眷南迁都是站干岸的,独咱们抛家舍业来与他操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才出这么一点子事情,竟就把屎盆子扣过来这一杆子通通打翻,人人得罪,连在座诸公也有错处”
董庭兰眉头动了动,沉声道,“你这话说的不错。如今不止房相下狱,连头先的户部侍郎刘揖,右司郎中魏少游,给事中刘秩,因与房相一道出征,通通都在狱中。哼,这世道竟是不做不错,越做越错”
杜甫听得心口一阵焦躁,憋憋屈屈释放不出来。
入蜀能躲过战事,教养晴娘长大;而北上投奔圣人,一则来了未必有门路觐见;二来,太上皇退位的诏书还没发,这头圣人已登了基,可见两人起卯,所以在此地官运亨通,往后不定还是个把柄。
两相比较,他本当以家人为重,可是
“士子当以天下兴衰为己任,不必理会谁做皇帝”董庭兰傲然道。
众人抢着应和,一个个兴奋地离了座,嗷嗷叫起来。
“这里都是自己人董先生不必兜圈子”
“我后悔呀”
董庭兰恶狠狠地咬着牙。
“少年任性浪游,不学无术,今日满腔愤懑,却不能落笔成文,更没资格在圣人面前据理力争百般良言,千般计较,全如柳絮浮风,无着力处”
“董先生何必自责奏章要怎么写,您发个话”
董庭兰砰砰拍桌子。
“照实写”
“那我来写”
杜甫腾地站起来,从末座上前,径直穿过整个月光溶溶的庭院,笔直站在董庭兰跟前。
高适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房琯的花园子曲里拐弯儿,巴掌大的地方愣是布置出了曲径通幽的效果,杜甫青翠的袍角在芭蕉树叶底下时隐时现,绣线映着月光和烛火流光溢彩。
完了。
他方才拉杜甫了,没拉住。
风里传来杜甫激愤的发言,说一句,董庭兰率众轰轰叫好。
杜若站在窗边,脸上泪痕未干。
满地匪盗抢掠过的痕迹,热汤连碗扣在榻上,淋湿了几层,香炉翻倒,满地青灰,白瓷荷花缸砸了个缺,几尾金鱼在浅水里挣扎,明黄幔帐全打了结吊在半空,不叫遮挡视线,章台带着人收拾,没一会儿再次恢复了原状。
李玙眼里倒映出一点微茫,那是杜若发簪上金刚石的火彩。
他才发作过一轮,因饿肚子没力气,破坏力有限,闹完安静下来,就盘腿坐在丝罗软垫上,头凑着烛火看兵书。夜已是深了,他面色憔悴,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光,盘在跟前的脚踝肿胀得像注水猪蹄,又红又亮。
李辅国呵着腰回话。
“永王抵达江陵不久就张贴皇榜,招募数万兵卒,还补设了郎官、御史虽说太上皇也任命了好几位宰相,但永王如此,仿佛要与圣人、太上皇并立,再设第三个朝廷。”
他忧心忡忡,李玙故作轻松地抛下书。
行宫修得仓促,各样装饰不够格,可是房间很大,光线走不到墙根,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比别处更深的人形黑影。
“阿璘单纯,又独掌一方,必有小人在他耳边废话,怂恿他与朕争天下,这都不妨事,只要粮食还来,朕都当不知道。”
“那”
李辅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
李玙不耐烦地一挥手。
“你叫杜甫拟一道敕令,命阿璘去成都朝见太上皇,祈福也好,祝寿也好,或是说太上皇病得厉害,思念幼子或是说些僧道如何如何的废话,总之寻个堂皇的由头”
李辅国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着他,想挖出他对永王到底动没动杀心。
“圣人早些睡吧,明日早起还要议房琯的事,费神呢。”
他走了,杜若抽抽鼻子,回过身,手里捏着一摞信纸。
“思晦说只做纯臣,不奉君王”
“他是向我示警。”
烛火还是那样黯淡,杜若纱衣的领口松松散开,露出锁骨,李玙凝视着她无神的眼眸交了底。
“这封信发出来,思晦已是凶多吉少。”
“啊”
杜若迟钝地眨了眨眼,心上像又被人扎了一刀,疼得滚烫。
“那日我差一点儿就能看见他”
杜若捂着嘴,跌跌撞撞走来挨着肩膀坐下,浑身发抖。
李玙的手腕胀痛得难以弯折,一点点角度改变都像被人硬拗断了骨头,可是他不肯让杜若知道沉水的破坏力有如此之大,神情刀子一般凛冽,居然一伸手就摘了她的簪子。
乌黑的长发迤逦而下,修饰面颊,淌过肩头,继续往下,抹平前胸后背所有起伏的沟壑,一股熟悉而亲昵的香气包裹着他,让他安心。
他沉醉地扎进去。
“你”
杜若不相信他还有别的心思。
内忧外患,按下葫芦浮起瓢,郭子仪虎视眈眈,李璘只要动一动,就是兄弟阋墙,而她最后一脉亲缘即将折断。
“睡觉。”
李玙抱着她往侧面倾倒,大腿贴着大腿,胳膊压着胳膊,他滚烫得分明又在发作,面上竟还挂着笑。
“你好几天没睡了,明日再说。”
行宫没有大殿,只有宽敞的书房做议事用,但留了一条笔直的龙升道。
一行人踏着漫天雪花扬长而入,为首的派头不小,身披豪奢的玄狐斗篷,毛领子遮住大半张脸,下头飘出一抹碧青衣角,却潇潇洒洒走在成群绯衣官员前,末尾两人不等小内侍动手,亲自关闭了十三扇对开的朱红槅扇。
杜若坐在龙升道两侧的抄手游廊上,捧着手炉,凝神观望书房动静。
近旁置了架铜熏炉,烤得她半边脸颊发烫,雪又下起来,雪沫子一蓬蓬,风一吹,轰地散开,撞到人身上。
“里头闹什么”
朝会不同寻常地连开了两个时辰,李玙的精神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杜若有点焦躁,贴门站了四个才净身的小内侍,她招手叫一个来盘问。
“圣,圣人发脾气了。”
“郎官们呢”
“郎官们说圣人不该,拿人下狱,还说天下士子齐声唾骂,文章千古,史官刀笔,谁也遮掩不过去。”
“谁牵头”
小内侍噎了一下,含糊道,“就是个小官。”
杜若很惊讶,递到嘴边的茶盏放下了。
御前哪有小官
尤其在灵武,人人见风涨三级,满堂皆是宰相、大将军、节度使就连那个上表劝进后专管盖房子的杜鸿渐也授了个兵部郎中,前几天因伺候的可心,加了凉州都督,其实都是空衔儿,只有郭子仪掌握实权。
小内侍惴惴抿着唇,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行宫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个内侍,白天夜里通班。圣人半夜老瞎折腾,闹得他们也没法睡,天亮了还得继续伺候上朝。郎官们看着人五人六,行事都像唱戏,好端端说着话,哐当就跪倒一大片,一会儿拿脑袋撞柱子,一会儿之乎者也背书,甚至当众哇哇哭叫。
早知道进宫要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在外头挨饿,不过章台漏了口风,说快到头了。
过了晌午,槅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人围住出来那个,披大氅,递茶盅。
李辅国松开领扣,连灌两杯热水才觉得肚肠暖过来。
他忧心忡忡地虑着几桩难事,眼神漫无目的地瞎转,忽然瞥见廊下一红一绿两道相映成趣的窈窕身影,顿觉满腹忧虑烟消云散。
从马尾村回来,他憋着满肚子火,借立后名目,划了一笔钱单管行宫开销,招内侍宫女,买桌椅板凳,帷幕窗纸,灯盏碗碟,家具摆件,乃至种花种树。东西都捡表面光的,没花多少钱,眼看着行宫一日日就堂皇起来。
日子还是要往兴旺里过。
别看眼下桃枝光秃秃,等开春花满枝头,他扶着杜若从底下走,花瓣飘下来粉的白的,就和从前太子府差不多。
他接过油纸伞慢悠悠撑开,信步穿过庭院,踏上台阶,把伞递给局促不安的小内侍,然后躬腰去拂她的肩头,被一闪躲开了。
“杜娘子”
杜若一眼扫过来,警觉地像头被刀剑指着的豹子,逼得李辅国改了口。
“皇后娘娘。”
“娘娘没睡好,请李司马轻些。”
淡绿小衫底下的手指细白修长,泼了残茶,另斟热的递给杜若,说话声气儿温软和顺,很有宫闱局教养出来的体面。
可是李辅国不悦地皱了眉。
元帅府五万新兵尽数折损,朔方军又不可能用他,所以司马云云已然成空,提起来便是有意打他的耳光。
他目光从闻莺圣人亲封的平林郡主身上扫过,沉沉地落了地。
像还是闻莺更像,举止乖巧,绵里藏针,卿卿就直眉楞眼。
李辅国清了清嗓子。
“娘娘,杜甫牵头直谏,话锋太利,圣人忽然大发雷霆,喊打喊杀,因韦见素带着崔光远等一众官员求情,才勉强改判了三司会审”
“什么”
杜若霍地站起来。
“娘娘别拦,他在圣人手里没法启复了,不过读书人讲究个名声,这回顶着风头遭点儿罪,以后走到哪儿,人家都服气他。”
杜若微顿了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甫不适合留在御前。不管是李隆基还是李玙,都不可能重用看不清形势,被人当枪使的糊涂人,与其劝他俯首认错,求得宽宥,还不如趁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三位正三品大员同审,举国关注的机会,给他做个清廉敢言,有恩必报的官声,往后李玙下台,接任的皇帝还可能用一用他。
她颓然往椅背上一倒。
“唉,幸亏当日李林甫闹出来个野无遗贤,不然冒犯了太上皇,谁劝得住不杀”
李辅国嘿嘿一笑,轻松地摇头。
“娘娘这么说就亏心了,杜甫当年倘若出了仕,兢兢业业干到如今,有些声望,兴许会举义旗与长安共进退,打出漂亮仗,史上留名呢人犯死脑筋,未必全是性情,也有长久以来,所求皆不得之故。”
风呼呼地吹着檐下悬挂的纸灯笼,明黄的流苏翻腾着打结。
李辅国目光缓缓拉高,对上杜若吃惊的神情。
“圣人近来心绪烦躁”
他含蓄地说,仿佛体谅杜若不愿被晚辈知晓的顾虑,歉意地冲闻莺呵腰,可笑容残酷,分明等着看人出丑的神气,威胁,又有一点引诱。
“在娘娘面前尚能勉强忍耐,背着娘娘,一丝儿火星都能爆炸。譬如昨日午间,娘娘在里间沐浴,圣人闹起来,舌头咬出了血也没吭声,拿胳膊撞钉子,血呼拉渣一片,过后叮嘱奴婢们包扎了,切切不可告诉娘娘。”
杜若的手在袖子里不自觉攥紧。
李辅国冷笑。
“奴婢的下处,章台的值房,秦大翻了好几遍,其实娘娘应该猜得到,奴婢这个脾性,东西怎么会放在房里呢”
闻莺愕然听着这通没头没脑的禀告,很不明白。
他鞍前马后照看杜家多年,就连杜蘅那样古怪的脾性,到末了都与他谈笑风生。人说他眼高于顶,可照闻莺看,他说得少,做得多,谁的难处都看在眼里,从无一丝分别心。
李辅国微妙地向杜若挤眼睛,她只得开口打发闻莺。
“这个杜甫,是我们杜家族人,他娘子是杨四娘的姐姐,真杨家损失殆尽,咸宜公主夫妇不知下落,所以这一脉唯有我们能帮忙。”
闻莺应了声是。
“要如何料理,二姨教我。”
“圣人不是落了面子就赶尽杀绝那等人。而且三司会审,倘若在长安,三个部门各有利益,拉扯之下多半判个不痛不痒,在这儿嘛”
杜若想了想。
“三位都是沿用的太上皇旧人,定然同情杜甫,不过判再轻,对他们家也是天翻地覆,子衿不肯舍他而去,儿女却切切不可跟着他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赞美董庭兰的诗句很美妙,高适,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过他干的事儿还是挺恶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