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瞪过来, 目光犀利。
“你问他了”
李俶一时茫然,“谁”
“杜思晦”
胳膊从案上滑下去,李俶皱着眉点头, “他回了信, 是绝笔,叫我无论如何呈给娘娘。”
犹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奏鸣,轰隆隆闷雷般滚过,虽然只有点头之交, 六郎却在一瞬间明白了杜思晦的决心。
周礼说,乃奏黄钟, 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
李俶道, “原来一年以前, 杜思晦已向圣人示警,但圣人却始终按兵不动,以至永王野心膨胀, 当初只要广陵,现在竟要整个江淮。如此优柔寡断,实非圣人心性,所以杜思晦怀疑”
六郎的神色变了又变, 惊疑喜怒缠绕,凝结成一个尖锐但确定的句子。
“呵, 他猜到杜娘子没有死,圣人是为他不肯发兵。”
李俶没敢与他对视。
“对,他想通后便留信自戕,不愿因一己之身, 害整个国家分崩离析。”
“你看着我”六郎的口气几乎是命令。
李俶下意识回避,端起酒杯挡在面前。
“是你告诉他的”
六郎抢过酒杯,哗啦一下泼到李俶头上。
“你告诉他,不是圣人优柔寡断,而是杜娘子越俎代庖,无论如何不能对杜家最后一根血脉痛下杀手”
李俶浑身一凛,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湿淋淋地,酒香四溢地甩头反驳。
“思晦何等聪明如此情形,即便我不说,他也猜得到他认识圣人,他比你我都清楚,圣人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手软”
聪明
六郎笑了,把今日来赴这场鸿门宴的初衷全忘了。
“他当真聪明,怎会看不穿你你与他少年情谊,过后虽然交恶,他却还是把你当做最可信任的朋友。当初杜家出事,他关在万年县衙,使人送信给你,可你呢”
“你,你你告诉过谁谁告诉你的”
李俶唇色顿时惨白,傻傻瞪着六郎,脸跟着也发白,音调支离破碎,好像被六郎一问,整个人就被碾碎了。
“你果然一直盯着我你根本就是装的,你怎会服我你舅舅是韦坚,你刚满两岁就封了王阿耶喜欢你,杜娘子也向着你,你怎会甘心对我俯首称臣”
六郎眼看着与自己非常相似的面孔狰狞起来,眼睛充血地赤红,分明是被人揭开早年伤疤,他心里狠狠痛了一下。
李俶推开案桌,想开窗透气。
他走得匆忙,脚底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六郎忙伸手拉,可是李俶满怀戒备,这一下反而真的摔下去了。
李俶气急败坏,人还跌在地上,顺势给了六郎一巴掌,被痛快地打回来。
“你起来”
六郎的气性腾地涌上来,非拉不可,揪住李俶的袖子不放手,李俶也倔强上了,使劲挣扎。两人小时候见面,伴读小厮丫鬟婆子一大堆,只能客客气气,这回却像百孙院里上摔跤课,师傅说打死不论,就不管不顾扭打。
“我骗你的”
李俶简直鼻子都气歪了,“你竟敢诓骗皇长子”
“骗的就是你这个糊涂皇长子”
六郎毫不客气。
“他一年前就报信,这一年永王攻城略地,日日坐大,他无法阻拦,何等痛苦这都忍耐下来了,却因你一句话自寻死路杜娘子死而复生,于他亦是世上唯一亲眷,他没等见她一面就甘愿去死,你想,你自己想,他是为什么”
伴随着狠狠一拳打在李俶太阳穴上,六郎结束了战斗,气哼哼地重新坐下。
“你今日约我来又是作甚”
他横着眉,自斟一杯慢慢饮下。
“再过两年,借娘娘的手,圣人下诏退位,你就名正言顺登基了。怎么嫌我碍眼,找些话骗我自尽我却不比他心眼实诚”
“没有”
李俶狼狈地爬起来,大力咬牙。
“还打”
六郎刚才没来得及挽袖子,银丝滚边沾了灰土,心疼地吹了口。
李俶恶狠狠拉椅子坐下。
六郎看得很清楚,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弑父杀弟也要上位,倒不如说是有力气没处使。
“为李唐,粉身碎骨,遍体鳞伤,千百年背着开门揖盗的骂名,我都认但要我像阿耶一般,以储君身份屈居圣人光环之下,为他冲锋陷阵,擦屁股,背黑锅,我不肯你当真心疼百姓,帮我现在就登基”
他下的是鱼死网破的决心,这句话出这间屋子他就遗臭万年,却没想到六郎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好啊。”
李俶大喜过望,压前一步,白袍下摆停在六郎的膝盖上。
“你帮我一回,往后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
六郎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极包容地一笑。
“大哥,你让我见杜娘子一面,她的主意比我好。”
“这”
李俶顿时退缩了。
六郎像头在高空盘旋许久,终于俯冲下来的鹰,一口就叼住了他。
“怎么真正说了算的是李辅国”
不等李俶反应,他快步走到窗下,砰地一下大大推开窗子。
廊下大群内侍轰然散开。
李俶惶惶抬头,正和李辅国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有比较,还有一丝轻蔑和失望,深深刺痛了李俶。
“是,是他扣着杜娘子和圣人。”
李俶艰难地承认了。
并非他手眼通天,气焰万丈,妄图趁李玙重病悍然逼宫,而是李辅国掌控着全局。所谓皇长子,不过是这权宦手底的一颗棋子。如此情势,实乃开李唐百余年未有之变局。
六郎远远打量李辅国,轻声道,“大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先收拾家奴,再算细账罢。”
兴庆宫,南薰殿。
夜色深沉,灯影摇曳,已经是丑时了,宫门下钥许久,一重重开门出去,总要两刻钟才能与外头通上话。
杜若坐立不安,片刻后再次看向李辅国。
“兖王还没来吗”
“娘娘莫慌,圣人深夜口谕召唤,他不会耽搁的。”
“本宫知道事发突然其实本宫早该听你的话,下定决心,一了百了,这么拖延,日日对着他那副样子”
杜若心烦意乱却又不吐不快,突然两手抱住头。
“简直令人作呕可今日要是兖王没来得及,反是成王进来,那,倒不是本宫疑心他,实是他处处”
“奴婢明白。”
李辅国淡定地接上去。
“成王自幼对娘娘心怀芥蒂,更何况圣人的病拖延年余,他定然胡思乱想,给娘娘安上许多不堪罪名。”
杜若闭上眼,半晌才再次勉强睁开,小声解释。
“你想留我在宫中,可我不敢做他的太后他登基,我便是死路一条”
“娘娘放宽心,即便兖王没赶上圣人宾天那一刻,奴婢也有后手安顿,您的荣华富贵,甚至权柄尊荣,谁也抢不走。”
难得见杜若慌乱,李辅国温声安抚,从腰上拽下金镶玉嵌的牌子给她看。
是虎符。
“郭子仪回朔方了,李光弼和仆固怀恩还在洛阳,郑旭在泰陵没回来,眼下这时节,奴婢手里这五千人能顶得五万、十万的用场。”
“好”
杜若气息微弱,听不出是放心还是更担心。
门被敲了两下,章台在外头低声汇报。
“国公爷,羽林军在凌霄门截住成王了。”
李辅国的视线须臾没有离开杜若,只回了声,“护着他。”
“啊”
杜若浑身一颤,惊呼,“你,你”
“兖王继位你倒是高兴了,我还留得住你吗”
李辅国冷笑,边想象她以后的臣服和依赖,边倒退着出了门。
外头章台一挥手,从元帅府就组织起来的精锐心腹立时拔刀出鞘,把南薰殿团团围住。
室内,杜若战战兢兢端起烛台,举步走进重叠的帷幕障幔。
鸡油黄的丝绢轻软牵绊,密不透光,把整个堂皇的皇后寝宫修饰得犹如盘丝洞般黯淡凋敝。
唯一的一线光亮倾泻在那人脸上。
华贵的素色暗纹浣花锦长袍套在身上,即便躺着,也看得出衣裳尺寸不对,宽敞的袖子垂下来搭到地,风一吹,露出鹰钩似的长指甲,更散开难闻的气味。枯槁头发乱成一团,从颈侧滑落胸前。
“再忍忍,就给你好好剪指甲,梳头发。”
杜若没有贴近,止步于长榻两步开外,只能看到他被长发遮住大半的,熟悉的下颌线。
“大郎进来就好了。”
李辅国和章台率众匆匆奔向凌霄门。
数百支预先置放的羊角大灯尽数点燃,照得夜晚犹如白昼,群臣早已分两列等候多时,远远瞧见章台举的白幡,立即哗啦啦跪地放声哭嚎。
李俶被房琯等抱住大腿,动弹不得,只得等他们走近。
“国公爷,圣人他”
满地黑压压的朱紫锦袍,金带玉冠,只有四位亲王并肩而立,乍一看,活脱脱是不同时空的李玙并存,李辅国略一恍神,慨叹亲生的竟没假的像。
“尔等为何不跪”
他紧紧拽住李俶的手腕,傲然打量其余三人,放声大喊。
“圣人龙驭宾天啦”
众人从哀痛中抬起头,几乎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意识到,国公爷已经用行动说出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
李倓、李儋等缓缓跟着六郎跪下。
李辅国居高临下俯视文武百官,大手在李俶手掌上握了握,继续直直地挺着腰杆。
“圣人放心,外头的事有老奴料理,您伤痛太过,安心养着就是啦”
李俶面色剧变,猛地缩手,却抽不出来。
但这话已经把满地人都说愣了,官员们尴尬地面面相觑,房琯顿时明白他是说给谁听的。
“对先皇骤然病逝,圣人哀毁骨立,实乃天下孝之典范”
他大声应和。
“臣请圣人在宫中安心休养,外事交给国公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房相,老夫别的不服你,就服你眼明心亮,转向转的够快”
李辅国回过头,多日来第一次拿正眼看房琯,闲闲提了句。
“不过嘛,老夫头上没有平章事的帽子,办事很是不方便,譬如批阅诸位所呈奏表,就名不正言不顺。这芝麻绿豆的小事,只有麻烦房相代为操办了。”
“下官明日就上表”
房琯终于抱稳大腿,激动不已,下意识想叩头,又觉得当着新君的面不大恰当,讪讪往后缩了缩脖子。
“不急,小事,慢慢来。”
李辅国收回目光,终于从容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李俶,后者在他的目光中微微战栗,眼底闪烁着一点愤怒,一点惧怕。
就像杜若,不服气,又没有办法。
李辅国笑了。
他就喜欢看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