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  正等着晚间赏月。

    霖娘在南北干货铺子里买了些干果回家，路上却听到一阵惊呼声。她张望着看向左右，只见人人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那里云层中散发着金光,  好像什么人盘膝而坐,  而且跟地面离得极近。

    那个方向正好是安南巷,  巷子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借过。”她不禁慌忙的挤进了人群。

    等霖娘推开挡在面前的人,  才看清天空中的金光。那是一座莲台,  台上空空如也，散发出的金光因为隐在云中而像有一个人。就算她只是一个人凡人,  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平常可以见到的法器。

    她顿时心中一紧，不管不顾的跑进了家门。

    本应热热闹闹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昨夜摆出来赏月的桌子上还有几杯冷掉的茶,  而屋内传来了一些谈话声。

    尽管听不清是说些什么，霖娘也着实松了口气。她把挎篮放在桌上,  踮起脚走向貌似在会客的堂屋。

    堂屋正中悬着一幅泼墨山水画，旁边放着两盆兰花。花下立着一个鬓发如银的道人，只看形貌来讲便远非安息城寻常修士可比，就好像是传说中走出来的仙人。

    霖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戚履冰微微侧首,  站在旁边的王倦儿就连忙把呆立的霖娘拉到了角落里。

    霖娘从这种压迫的气场脱离,  询问似的看向王倦儿。

    王倦儿摇了摇头，只示意她不要出声。

    但霖娘很快就从她的态度中看出端疑，这位乍看上去远得一点不像人的修士可能很出名，出名到吓人的地步。

    元吉老祖的大名，自然如雷贯耳。

    他自称是拜见履冰仙君的，可戚履冰觉得他自己更像是传言中的履冰仙君。

    戚履冰笑了笑，回头扫了一眼角落里的王倦儿，起身就向外走去。冷若冰霜的仙人随后而去,  一句话都没同其他人说过。

    等到莲台的金光消失在白云中，王倦儿才拉着霖娘走出来。

    霖娘看向身边的爱侣，满眼担忧的问道“那是谁仙师这是跟他去哪里”

    王倦儿蹙起眉头，低声说道“元吉老祖请师父去极真洞天论道。”

    极真洞天，青冥浩荡。

    戚履冰与周元吉对坐在林间精舍，两个童子献过茶，又躬身退下了。他们两个坐在这里，与其说是论道，倒不如说是闲谈。等到月上西天，外面突然来人飞报，说是有人求见。周元吉顺势起身离开，留他一人在精舍内休息。

    第一天如此敷衍过去，其实也算是惬意，毕竟周元吉这种人物怎么看都不惹厌，最挑剔不过如同饮了杯冷水。

    戚履冰走出精舍，门掩青松，树枝上皆是薜荔，他便坐在千岩万壑上看起了蚂蚁打架。

    主峰大殿，比起掩映林间的屋舍来说，可谓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周元吉坐在主位上，看着殿中的修士躬身行礼。他们都是蓬莱修士，渡海到九州来谋营生，如今在他这里做客卿。他开口问道“你们都看过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客卿们却好像心知肚明，他们异口同声的回道“都看过了。”

    周元吉点头，又问道“那你们识得他”

    闻得这话的修士们先是沉默了一阵，而后一个眼睛狭长的修士迈步出列，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周元吉记得这人，名叫成宏放，曾是蓬莱七品宗门的外门长老，还引荐两个朋友过来。

    成宏放道“晚辈曾在蓬莱仙会中遥遥见过一次戚真人，形貌已然印在脑子里。方才进山时一照面，晚辈便肯定他就是戚真人。”

    周元吉得到这句话笑了，与他谈了几句，又赏了一些天材地宝，便让所有人都退下了。

    翌日，极真洞天突然下了鹅毛大雪，好似银装素裹。元吉真人就踏雪而来，邀请戚履冰去天明池边赏雪。

    洞箫声自天边传来，是骑鹤童子飞在风雪中。

    戚履冰和周元吉倚着琼枝玉树，品着清冽美酒，就从人生哲学慢慢谈到诗词歌赋。

    突然间，周元吉却话音一转，提到了鲤跃龙门的用典。

    戚履冰坐起身看向他。

    周元吉似乎并没有感到尴尬，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到一边，神情坦然到了极点。

    “我族中有几个子弟，还算有些天赋，总要去试一试跃龙门，我既然身为族中长辈，又得知戚兄在此，便想为族中子弟打听一番。”

    戚履冰挑眉，总算知道为什么他如此不合常理的亲自前往安息城了。

    依照青华宫的情况，蓬莱的龙门试只有他一个人主持。

    假如龙门试是一场普通考试。

    出题人和阅卷官都是龙门试本身，但是除了这两点之外，包括监考在内的其余事务全是由他负责。

    没有人比他更懂龙门。

    可是纵然海内外有龙门阻断，但并不是完全禁止书信往来的，龙门试如何想来他族中子弟已然比很多人知晓得多了，如果他再说些什么，对龙门试而言，便更不公平了。

    可是公不公平关他什么事

    龙门又不是他设立的，现在的龙门试也不是他主持，他现在该做的不外乎就是转移注意力以拖延时间而已。如果不是嫌麻烦，他甚至不介意开个龙门补习班。

    戚履冰道“周道友有什么想问的”

    “让孩子们自己过来问吧。”周元吉说着翻下手腕，一片雪花脱离了他的掌心，随风向远方飞去。

    戚履冰有些意想不到，却也没说什么，只等着做你问我答的游戏。

    不远处，掩映山峰的琼楼玉宇中，一片雪花飘进了窗。

    周隐犀抬手接起了雪花，略微闭眼片刻，便起身对众人说道“老祖传信与我说，他请到了蓬莱的戚真人做客，眼下可以去问些龙门试的事情，几位一起过去吗”

    屋里的修士对视一眼，纷纷摆手说道“周兄自去吧，我们不便打扰。”

    只要是想跃龙门，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这好机会是元吉老祖给他子弟的，与他们这些人在极真洞府借读的人无关。他们若真不识好歹的过去了，怕是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周隐犀见此也不强求，只又走向榻上醉醺醺的修士，推醒了人问道“七弟，你要去吗”

    醉修士摆手说道“不去，绝对不去，我在这边过得挺好，可不去海外给人当孙子。”

    周隐犀闻言皱起了眉头，却没同他继续纠缠，只是转头看向了何宴问道“何兄，你呢要不要去”

    何宴起身道“我送周兄一段路吧。”

    周隐犀与他携手出门。

    雪从山脚开始融化，何宴就此止步，周隐犀见状问道“不上去吗”

    何宴摇摇头。

    周隐犀没有再劝，沿着窄长的石阶直接上了山。

    山顶的天明池旁依旧是雪雾漫天。

    周隐犀远远看见戚履冰，便躬身行礼道“周隐犀见过履冰仙君。”

    戚履冰打量着他，只由灰线勾勒的人物已经让他很久分辨不清相貌的美丑。但只论天赋而言，他确实比较好，单灵根，与王倦儿换来的资质一样，但绝对称不上天才。

    真正的天才不仅是灵根，而且还总附带着各种先天灵体。

    戚履冰抬起手示意他起身说话，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周隐犀知道自己该问什么，这些问题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以至于现在嘴唇都紧张得有些发抖。

    他躬身问道“晚辈曾经读过很多书，也从很多人口中了解过龙门试的内容，却一直不知道龙门试从何而来。请问真人，龙门试最早是怎么设立在那里的”

    戚履冰闻言笑了，他没想到周隐犀不是询问龙门试的内容，而是在龙门试的来历。

    “东海原来充满迷雾蜃楼，阻挡修士发现海外仙岛。三位法主偶然在海底发现一处遗迹，才知迷雾和蜃楼并非是一体，蜃楼本是用来试炼修士的上古阵法。因此在驱除迷雾之后便留下了龙门，以防日后掌控往来的修士贪污腐败，阻挡真正有天赋的修士前往仙岛，而让滥竽充了数。”

    毫无疑问，这个说辞是极其标准而政治正确。

    戚履冰根本不用细想就能脱口而出。

    “多谢真人。”周隐犀听完这话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又躬身道，“请恕晚辈愚笨，晚辈还有一个不解之处。既然龙门只是一个法阵而已，那它是如何运行呢晚辈听说当初跟随三位法主东渡的修士全部都进入了仙岛，是他们全部都通过了龙门阵吗”

    戚履冰神情微变。

    既然是法阵，当然是能关的，可是这位愚笨的小修士真的好像更关心龙门本身，而不是如何通过龙门。

    虽然他看上去就是听完龙门来历后纯然好奇的追问而已。

    戚履冰看向周隐犀问道“你想对龙门做什么”

    “没没有”周隐犀马上否认，直接双膝跪在地上，“晚辈只是好奇而已，晚辈还要去赴龙门试。”

    周元吉也望向了戚履冰，言辞恳切说道“隐犀是我嫡亲后裔，族中看重，多少宠坏了些，不太会说话。他天赋好，自小便听着龙门试长大，如此听久了不免生出比旁人多的好奇心，想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罢了，并非图谋不轨，还望道友海涵。”

    戚履冰收回投在周隐犀身上的探究目光，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周元吉。说到底他们就是怕自己与人说些什么，令周隐犀不能参加龙门试罢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是散布流言之人”

    周元吉虽然已经知道他说话向来如此，但听话这话一时也接不上来，只得再次解释道歉，姿态低了下去。

    周隐犀跪在地上叩首，全无了那种神仙弟子的矜傲。

    戚履冰道“说笑而已，不必那么认真，小友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隐犀不敢再问。

    戚履冰起身道“既然没有什么问题了，那在下便回去了，多谢道友邀请我赏雪景。”

    周元吉一笑，神色如常的说道“雪景当然该与道友共赏。”

    戚履冰听闻这话没在言语，只是走过了伏身在地的周隐犀径直下了山。

    这天底下，谁都知道他被元吉老祖请到了道场做客，那就没有比这道场里更安全的地方。他对于你问我答的游戏，还是你来我往的试探都烦了，今天过后，应该能乐得清静。

    山脚，何宴看见戚履冰从山上走下，震惊不已。他很快低下头，躲开了这次擦肩而过。等到戚履冰离开，他才抬起头望了一眼山上，没有再等周隐犀而是御剑飞向寓所。

    天明池边，周隐犀一直跪地没有起来。

    周元吉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说道“在九州大陆，你是天之骄子。但在海外，你是什么人呢你什么都不是。想说的话该说的话能说的话，说之前都要在心里掂量掂量。不要鲁莽，不要冒进，不要贪功，我现在能帮你一次，以后可帮不了你。你这样我又如何敢让你送你去海外呢”

    “我只是”周隐犀不禁想开口争辩、

    周元吉把酒送到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的说道“没有只是，无论你想什么，现在我们就该低他们一等。”

    周隐犀周接过酒，一口喝下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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