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从有记忆开始, 就知道自己是陈家的嫡公子,他的姨母是皇后,他的祖父是曾经名震天下的神威大将军, 紫禁城中的世家公子数他的家世最显赫, 而他在还只是个孩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身上担负着陈家的重任。
母亲因为生他,身子有了损伤,父亲疼惜母亲,所以不肯纳妾, 说只有一个儿子就足矣,陈越那时候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世家的争斗和父辈的希望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幼时十分聪慧,三岁就能识字读书,那时候祖父还没有去世,陈越喜欢缠着祖父玩, 更喜欢祖父用粗厚的手掌将他高举在空中,那时候陈家人都觉得,嫡公子长大后会是个惊艳才绝的人, 会带领陈家走向更好的地方。
面对那些人的夸赞,陈越却只注意到了祖父忧愁的神情, 他年纪小, 却隐隐约约知道一件事, 比如姑母执意要嫁入皇宫,无论祖父无论劝阻都没有法子, 最后祖父一气之下将自己佩戴多年的剑丢给了姑母,扬言没有过她这个女儿。
宫中繁花似锦,而且又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皇后,为什么祖父会不同意吗陈越不明白, 但是也知道祖父十分不喜这件事,他抱着祖父的脖子,用稚嫩的童声道“祖父,你放心,越儿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祖父。”
祖父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最后用大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头。
祖父是十分喜欢他的,以往也会夸他聪明,定是陈家的好儿郎,可是在姑母入宫后,祖父对着他的笑容也少了,整个人都好像憔悴了十岁,陈越忽然发现,祖父的腰好像不像以前那么直了,也很少把他抱起来了。
那时朝廷上下都在传言,说神威老将军因为爱女执意入宫而日渐憔悴,甚至一病不起,陈家上下也都很担心,陈家的门楣都是老将军撑起来的,而陈越的父亲在朝中虽担任要职,但陈家女入宫使陈家成为外戚,一来二去便将陈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不进则退,陈家若是坐以待毙,在如此盛的风头之下,只能被人当作绵羊一样宰割。
入宫的陈家女发现她并不能捂热帝王的一片痴心,心中也有了另外的打算,几乎是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认同,要将陈家的宝都压在新一代的子嗣上面。
皇后回家省亲,仪仗一直从街头排到了巷尾,阵势浩然庞大,外面人看陈家的目光无不充满着羡慕。
祖父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陈越每日都要去给祖父请安,然后陪着他说一会儿话,为国征战一生的神威老将军不愿意见女儿,儿子又公务繁忙,晚年时候就只有一个孙儿在旁尽孝,说出去不免让人唏嘘。
那日陈越得了一只风筝,上面画着一只鹰,他记得祖父最喜欢翱翔在天上的雄鹰,便兴致冲冲的拿着去见祖父,可是谁料在去的路上,不小心偷听到了长辈的谈话。
姨母回来省亲,他是小辈,按理说并没有资格随侍,可是他却在门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陛下不准本宫动苏柔那个贱人生的孩子,甚至还给她定下了顾家的婚事,这摆明是在打本宫的脸,本宫终有一日要让他后悔。”姨母气愤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陈越小心翼翼的的将耳朵贴在门上。
“皇后切莫生气,要以大局为重。”这是陈越父亲的声音。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就在陈越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听到姨母说“如今只能期盼越儿快些长大,等陈家有能优秀过皇嗣的人存在,这紫禁城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皇后娘娘,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陈越注意到父亲的情绪很激动,像是极其反对姑母所说的话。
“本宫心意已决,便将越儿放到本宫身边教养吧。”
陈越听到这句话,脚下忽然一滑,身体向后仰了下去,哪怕有丫鬟家丁看到,却也迟了一步,让他生生的摔到了地上,脑袋也磕破出了血,手里的风筝更是落到了一边,也染上了他流出来的血迹。
意外陡然发生,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陈越摔下去的时候,哪怕流着血,他的神智却也是清醒的,只是眼皮越来越重,不得不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夜陈家请了不少大夫,家宅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就连陈越的祖父也被惊动了,硬撑着从床榻上起身,赶去看望陈越。
陈越的脑袋已经止住了血,但是那么小的孩子,就遭受那么大的意外,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这还得等他醒过来才能判断。
王氏看着白日里还好好的儿子此刻却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说不定还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眼中的泪水就止不住的流出来。
陈皇后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她很是喜欢陈越这个聪明的侄儿,本想亲自去探望,但是有陈老将军在,她怕惹出什么事端,让他老人家再不悦,就只能先回宫,而后派出几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到陈家。
陈越是被母亲的哭声吵醒的,可当他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模糊,待等了一会儿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而站在他身边的只有祖父。
“祖父,我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哭声。”陈越昏迷了一天一夜,嗓音也含了些嘶哑,他抬眼看向祖父,却发现高大的祖父眼中充满着红血丝。
“祖父,您这是怎么了”陈越想要坐起来,可是他只要一动便会感觉到脑袋传来一阵阵疼痛,连带着他全身也都疼起来。
这样火烧的疼痛几乎让他忍不住哭出来,但是陈越知道祖父最讨厌男人哭,他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不能哭。
“越儿啊。”祖父长长的叹息一声,“委屈你了。”
陈越不知道,这位年迈的将军在孙儿的床头站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既希望陈越醒来,又有艰难的抉择。
他一生忠君爱国,到老了却不能管束住子孙,这既有愧先帝,又有愧于他的一片肝胆之心。
自那天后,世人都知原本备受希冀的陈家嫡公子因为摔破头成了个傻子,陈家的希望就此破灭,而神威老将军也在不久后逝世,陈家上下悲痛不已。
祖父去世的那天,陈越手里捏着风筝,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着灵堂里的人哭拜,就连陛下也下旨厚葬,追封祖父为护国公。
那天灵堂里有很多在哭,陈越却记着祖父说得话,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来陈府吊唁的人看见他,也都摇头叹息,无不遗憾原本多聪慧的一个孩子,如今却因为意外成了个傻子。
陈家唯一的嫡系成了个傻子,就算陈皇后诞下了皇子,在日后,还是少了几分娘家的底气,而陈越这辈子也许就只能被困在后宅里将养,再也无法像其余的世家子弟那样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或从军行伍了。
陈越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么多人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他,祖父告诉他要慎言,临走前对他说的无数话,都是为了让他要渐渐掩盖住自己的锋芒。
若陈家人执意要翻天覆地,那陈家的气数也将近了,先祖辛苦积累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陈越那时候不懂,却也郑重其事的答应了祖父。
他要好好护着陈家,不会让陈家因为姨母的肆意妄为而受到伤害。
陈越的话越来越少,在别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会装作茫然的样子,像是听不懂,母亲的泪水也越来越多,皇后姨母也来看过他几回,那些医术高超的太医都说,幼儿的头部遭到损伤,痴傻有可能性很大,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皇后姨母彻底打消了接他入宫的念头,只吩咐陈家人好好养着他,无论如何,他也是陈家的子孙。
原本万众瞩目的陈越一下子跌落到了尘埃,在小小的年纪里,他心里藏了一个秘密,这是对祖父的承诺,也是为了保护陈家。
他总是抱着风筝走在院子里,等到晚间的时候再偷偷看书,以前那些玩伴也都抛弃了他,陈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
那年宫中宴会,春光正好,可陈越却因为不愿意开口说话被皇室的子弟欺负,哪怕他的姑母是皇后,可他自己却是众人公认的傻子,在这些人的眼中,傻子就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他以前不是很聪明的吗,现在连话也不会说了,居然成了个傻子”
“哈哈哈,陈家出了个傻子,傻子没人要没人爱的傻子。”
“傻子看我们干嘛,你就只配待在家里,亏你祖父还是神威大将军,少出来丢人现眼。”
陈越的耳朵里充斥着这些话,他被那些人推倒在地上,衣服也被弄脏了,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像对那些人说,他才不是傻子,他比他们都要聪明。
可是他答应了祖父,他不能反悔。
陈越一咬牙,站起来一下子把那些嘲笑他的皇室子弟推搡到地上,真的像个傻子一样用力的撕扯着他们的衣服,他像是真的失去了神智,露出像是狼群幼崽一样的尖牙,想狠狠咬上那些人一口。
这些皇室子弟都是一些绣花枕头,虽然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但是陈越无异于能够豁得出,反正他已经被认为是傻子了,就算是真的伤了他们,也没办法找一个傻子算账。
“啊啊疼死我了,快给我把这个傻子丢到河里,让他知道什么是规矩”其中一个穿着华服的孩子捂着胳膊,生气的吩咐着其他人。
“在宫中喧闹,这便是你作为皇室子弟的规矩吗”一道稚嫩的女声忽然传来,众人都忍不住停下动作,朝着前方望去。
陈越也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孩。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她身上还穿着美丽的衣裙,一举一动间都透露出皇族的贵气,眸子里浮现出淡淡的寒气,俨然是高不可攀的姿态。
“拜见长公主,长公主,是陈越先对我们动手的,他这个傻子还咬了我一口,我是气不过,才想要命人教训教训他,还请长公主恕罪。”
先前在陈越面前不可一世的皇族子弟,到了眼前这个女孩面前,就成了缩头乌龟,还连连告罪,生怕被责罚。
陈越呆愣了一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是他刚刚咬人咬出来,并不是自己的血,而被他咬的人此刻正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宋缨看了一眼陈越,他肉眼可见的往后缩了缩。
长公主宋缨是陈皇后的养女,可是陈皇后却很不喜欢她,甚至屡次三番想要害死她,这在皇室里并不是秘密,而陈越是陈皇后的侄子,眼下碰到宋缨,众人都以为宋缨会狠狠责罚这个嚣张的小傻子。
宋缨没有去看那些皇族子弟,她站在这里,更加衬托得那些皇族子弟平凡渺小,让他们纷纷自惭形秽起来。
眼看着宋缨朝着自己这边走来,陈越有些害怕,他抿起唇,把手举起来,闭上眼睛大喊道“我是个傻子,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众人都持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想看宋缨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子,没曾想宋缨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了陈越。
陈越睁开眼睛,看见宋缨手中的帕子,后知后觉的接了过来,愣愣的看着宋缨。
“众生平等,傻子亦是人,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欺辱的对象。”宋缨这句话是对那些皇族子弟说的。
她是皇室里唯一的嫡系,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天生尊贵,其余的皇族子弟自然要看她的脸色,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是,我等明白了。”
宋缨抬手,那些人便都作鸟兽散,不敢再停留多一会儿。
陈越也知道宫里有个长公主,虽然年纪比自己小,没曾想她却能令那么多人怕她,他记得以前曾远远见过长公主一面,现在却是得窥真颜。
陈越想起他偷听到的,说长公主和顾家的小公子定了亲,可是顾家却在去年的时候造反,举族都被处置。
陈越想的东西越多越多,丝毫没有注意到宋缨正在盯着他的脸。
“陈小公子,今日是宫中宴会,走丢是正常的事,陈大人正在四处寻你,不如本宫送你回去吧。”
“真的可以吗,你不会嫌弃我吗”陈越的心里是开心的,可是他害怕见到宋缨厌恶的神情,一如以前那些玩伴的样子。
宋缨没有回答他的话,径直走在前面带路。
陈越立马迈着步子跟上。
他心怀忐忑的跟在宋缨的身后,一直不敢抬起头,他怕被看出什么端倪,但是又想要跟她说说话,这还是第一个为他出头的人,陈越永远记在了心里。
他偷偷掀起眼皮看了宋缨一眼,光是一个背影就能让他的心安静下来,他手心里一只握着那方帕子,用袖子随意的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可是却越擦越脏,到最后陈越的动作越来越大,发出的声音传到了宋缨的耳朵里。
陈越睁着明亮的眼睛,此刻无比希望自己就是真正的傻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陈越扭头就想跑,却发现被宋缨抓住了手腕。
“陈小公子,到了。”宋缨目光如炬,淡淡道。
宋缨松开了他的手腕,从他身侧走过,将陈越一个人留在了宫殿的门口,陈父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陈越,一看见他就赶紧把人拉了进去。
“你去哪里了,叫为父一番好找,往后切不可”陈父想要好好说陈越一通,但是他如今痴傻着,连人话都听不太懂,说太过都是对他的一种苛责,陈父说到一半就闭了嘴,最后叹着气把陈越带回到了宴会中。
陈越心里还在想着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孩,长公主的名讳似乎是叫宋缨,是樱花的樱吗他的表姐名字里也有一个瑛字。
宋缨不知道,她一开始只是看不惯皇族的子弟随意欺负人,无意识的出手相救,却被念了那么多年。
陈越虽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可是年幼时摔破头总归对他有一些影响,后遗症也随着他逐渐长大而显现出来。
陈越的记性越来越差,他能记得住书上的东西,也能记得昨日吃了什么饭,但是却不记得人。
听闻长公主宋缨曾养过一只猫,可惜最后却被毒死了,陈越就偷偷买了几本兽医经,夜里不睡觉偷偷习读,就想着以后能够为宋缨做一些事。
随着陈越的年岁逐渐递增,他也从幼童长成了少年,最后成为玉树临风的弱冠青年,他装疯卖傻那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许只在少数几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是正常的。
陈家有了一个痴傻的公子,便杜绝了很多事情的发生,哪怕陈皇后夺位成功,也后继无人,所以只能渐渐打消这个念头。
陈越忘记了很多事情,他忘记了自己为何要孜孜不倦的看兽医经,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对紫衣颇有好感,甚至念念不忘。
无论他是清醒还是痴傻,最后还是免不了入宫的命运,只是这一次,却是跟他的婚事有关,皇后姑母说要让他和长公主联姻。
陈越不以为然,他将入宫当作玩乐,可却在凤霞宫见到了梦中的紫衣,当他看到清冷矜贵的长公主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