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初从黑暗中醒来, 睁开眼,目光逐渐由茫然转为了平静。
身体各处钻心的疼痛争先恐后地叫嚣,他却没有太多反应, 望着面前的天花板。
“醒了”身侧有人问道。
裴初有些迟缓, 慢吞吞地循声看过去,是武展。
他点了点头,不说话, 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对方。
武展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
一个月前,他们还是有说有笑、并肩作战的朋友, 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尽管再无奈, 依旧要以圣庭的事为先。
武展吸了口气, 收回杂念,望着病床上的人“裴初,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裴初目光平静, 嗯一声。
他缓慢地坐起身, 靠着枕头倚在墙边, 低声说“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师父。”
武展愣了下,叹口气“我知道的。”
等人准备好后,武展抬手示意了下身旁的记录员, 才低声问“你的伤, 是因为那只特级恶妖黑豹吗他为什么会突然攻击你”
裴初低声说“是它,但我不知道原因。”
“那辛瑞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裴初摇了摇头“不知道。”
武展对之前兰凯斯特家少爷可能喜欢裴初的传言也有所耳闻, 皱了下眉,没有多追问。
他终于抬起眼来,问到了重点“青行是不是来了。”
黑豹被一刃割喉的那副场景实在太过熟悉, z州圣庭的执法官们几乎全部都膜拜过这位的绝对实力,藏无可藏。
果然,裴初抬起头来,望着他,脸色苍白。
他没有出声,可表情却已经给出了最诚实的答复。
记录员却看不明白,他推了推眼镜,正要催促一句,武展却直接打断了,简明扼要道“是他。”
记录员一愣,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匆匆记录。
武展缓缓吸了口气,艰难地问“青行是不是已经逃走了怎么走的”
却没想到,问完这句话,裴初的眼中忽然落了一滴泪来。
武展一愣,迅速闭了嘴,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床上的少年干净又单薄。
他面容平静,仿佛对那一滴泪毫无所觉,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裴初怔怔的,低声重复道“他走了。”
“怎么走的”记录员皱眉追问。
裴初却不说话了,只摇了摇头。
武展按住记录员的肩膀阻止了他的进一步逼问。
然后看着裴初,问“我记得,你在决赛场上的时候从许多恶妖的围攻中救下来许多人,怎么今天”
今天只仅仅一只特级,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他未尽的话裴初听懂了,似乎低头看了一眼腕心,眼中浮起解脱的轻松。
然后轻声道“身体还没回复好。”
这个理由武展并不相信。
净化师牵制恶妖依靠灵力,而并非,不存在身体恢复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与黑豹的事无关,他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
裴初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辛瑞呢”
武展给他递了杯水,才说“他已经醒了,应该也在做笔录。”
裴初握着杯子,喝了口水,低声问“有没有通知兰凯斯特家”
武展点头“应该很快就到了。”
裴初安静了会儿,抬眼看他“问完了吗我想去看看他。”
他眼中沉寂,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武展忍不住怀疑,从前那个活泼柔软的裴初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于心不忍,起身让开位置“房间在你隔壁。”
裴初低声道了谢,下了床,转身出了门。
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记录员才推了推眼镜,扭头看向武展,犹豫道“队长,这真是那个被污染了的恶妖净化师怎么看起来这么”
他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于是嘀咕一声“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
“恶妖”武展神色一冷,拧眉,“你听谁说的”
记录员有些茫然“圣庭里都是这么传的说裴初和堕神有染,在决赛场化身恶妖,杀了很多人。”
武展一愣,踹了一脚椅子,沉声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妈的,这群人”
记录员有些好奇“那是”
武展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口,拧眉说“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们进决赛场收尸的时候,里面除了血,根本就没有半个尸体。”
记录员一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喉间翻滚几欲作呕,攥紧了手中的笔。
“裴初你怎么样了”
一见到来人,辛瑞顿时直起身来,语气微微焦急。
裴初走到他身旁坐下了,摇摇头“我没事,谢谢你之前救我。”
闻言,辛瑞却顿了顿,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你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天他在溪水边的迟钝反应辛瑞都看在眼里,裴初也并没有准备彻底瞒过他,说“灵力掏空,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休息过来。”
辛瑞想起,确实有净化师在掏空灵力后会陷入沉睡,不过每次醒来后灵力就会重新蓄满,不存在再回缓的需要。
他虽然犹疑,却也没多追问。
裴初却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净化师评级结束了”
辛瑞顿了下,移开视线“十多天前就结束了,我出来散散心。”
裴初问“是圣庭出了什么事吗”
阳光无声地透进窗口,辛瑞的面色不太好,低声说“你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青行逼到圣庭总局的事情现在圣庭已经查明,威廉主教的a州监狱底层下,确实有几百只被豢养的恶妖。”
裴初也不由得蹙起眉,轻声问道“几百只他要做什么”
辛瑞摇摇头“他没有承认。不过a州圣庭的一名教员却招供说,威廉主教违背了万年前圣庭与生命树的约定,不但没有对生命树进行净化,反而趁生命树被禁锢,从祂身上抽取污染源,想要制造恶妖推翻大主教”
他喉间滚动,声音干涩“以至于神明已经被彻底污染,无力回天。”
裴初身形一滞,想起禁制空间被无数锁链束吊的生命树,竟然心生悲哀。
他攥紧了手中衣袖,低声问“那柯兰多呢他怎么说”
辛瑞沉默半晌“柯兰多大人温厚仁善,表示要再查明真相,不愿交出威廉。”
真相
真相就是威廉丧心病狂,欺瞒亵渎神明,豢养恶妖以妄想掌控圣庭。
这些缘由所有人都清楚,但心照不宣,都不肯说出口。
裴初一时间也有些无言。
辛瑞低声说“父亲选择和圣庭合作,我不愿意,就离开了家。”
其实不只是兰凯斯特家,其余几大净化师家族应该也是如此。
尽管净化师和圣庭的关系并不好,但面对一个已经彻底黑化的神明,他们还是会选择站在一起。
辛瑞抬起眼来,看着他“你呢”
裴初一怔“我”
“你相信谁。”辛瑞问。
裴初望过来,眼神幽静,没有说话。
辛瑞却看明白了,轻声问“你还喜欢他对不对。”
裴初无声地和他对视着。
辛瑞眼中泛起涟漪,似乎不忍“他杀了很多人”
圣庭总局,苍穹威严的大殿前,黑金色旗帜猎猎作响。
年轻的神明手上沾满鲜血,浑身冷戾,垂眼望着面前满眼惊惧的人灵。
祂身坠地狱,目光却悲悯。
“人灵和妖一样,依附于生命树存在,抽了灵血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日因暴虐而生的绝望仍心存余悸,辛瑞轻声吸了口气,抬起眼,沉声重复道“那些人与他无仇无怨,青行还是杀了他们。”
“裴初,”他悲哀地说,“你看清楚,青行他已经彻底堕落了。”
裴初的眼睫颤了颤,心底再次泛起痛苦。
他再一次自虐般地回想起,昨天面对青行时脱口而出的庇护,脸色寸寸苍白。
九尾猫作为人间最纯净之物,自己竟然妄图抛弃生灵、纵容罪孽简直污秽不堪。
辛瑞并未察觉到他深埋眼底的痛苦,只以为他还是对青行有惦念,于是移开视线道“我原来只是来妖学院见一见院长的,没想到刚好遇见你。”
他顿了顿,耳尖有一些泛红,问道“我想在z州休息一段时间,有时间的话,可以约你出来玩吗”
裴初迟钝地点头“好。”
没过多久,武展联系的兰凯斯特家族的人就满心焦急地赶到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警惕地盯着裴初,生怕他有什么异动。
辛瑞皱起眉,冷漠地安排了几句,就直接把人遣送回了a州,然后告别武展,和裴初一起离开了。
外面的阳光很好,街道上人流如梭,车辆喧嚣热闹。
有路人注意到这两位好看到过分的少年,满眼惊艳,连忙掏出手机拍着照兴奋地指指点点,人群越聚越多,甚至直接将两人拦在了路中央。
“我靠真好看真好看真好看”
“太漂亮了吧这俩人”
辛瑞礼貌优雅,朝人群微笑颔首,低声将他们劝走后,才回头看一眼裴初。
阳光下,裴初的面容显得更为白净,没什么表情,空空地走着神。
辛瑞顿了顿,抬手揉一揉他的头发,轻声问道“想喝奶茶吗”
裴初这才抬起眼,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有了些情绪“奶茶”
“我想要这个、这个。”
裴初左右看了看,又指了个甜品“还有这个。”
辛瑞笑了笑,朝店员温声道“按他说的来两份,谢谢。”
店员愣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道“好的好的请稍等”
初秋的早晨天气还微凉,阳光却温热,风也舒适。
裴初捧着大杯芋泥啵啵巧克力珍珠奶茶,喝了一口,顿时瞪圆了眼睛,扭头看过来“好喝。”
辛瑞笑起来,刚要说话,目光落到他身后忽然皱起眉,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裴初连人带奶茶地撞到他怀里,扭过头,这才注意到几个人类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从他刚刚站的地方疯跑而过。
他揉了揉额头,直起身“谢谢。”
辛瑞没有松开人,换了个位置,将他护在里侧,才弯起嘴角说“走吧。”
裴初毫无所觉,点点头,咬着珍珠安静跟在他身侧。
奶茶很甜,巧克力蛋糕也很甜,竟然让他从喘不过气的现实中抽出了一分轻松来。
辛瑞之前曾在老道士那里学习过一段时间,对z州明显十分熟悉,喝完奶茶,又带着裴初去了游乐场。
工作日时间游乐场的人并不多,但依旧很热闹,彩色的气球飘在空中,欢声笑语热闹嘈杂。
“想玩什么”辛瑞低头看过来。
裴初仰起头,安静望向远处很高的摩天轮,指了指“那个。”
辛瑞于是去帮他买了票。
排队等待入场的时候,辛瑞却忽然离开了入场区,走到他身侧的拦截线外。
裴初一愣“你不要玩的吗”
辛瑞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想让你好好放空一下。”
裴初一怔,听懂了他的话,朝他笑起来,目光柔软。
前面的队伍并不长,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很快就轮到了裴初。
他刚要检票入场,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裴初。”
他愣了下,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对方。
辛瑞的耳尖红起来,温润地望着他,半晌才低声说“其实我很喜欢你。”
裴初一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检票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催促“快快快,下一场马上开始了啊”
辛瑞终于将想说的话说出口,心中松了口气,笑起来。
他耳朵还有些红,把刚刚买的棉花糖放到裴初手里,礼貌地说“去玩吧,我在下面等你。”
裴初接过天蓝色的棉花糖握在手中,怔怔的,被人流推搡着上了摩天轮。
漂亮的圆窗门关上,落了锁。
他还在努力地透过透明的窗户朝外看去,辛瑞对上他的视线,笑着挥挥手。
庞大的摩天轮机器吱吱悠悠地启动了,脚下微微摇晃,视线越升越高,逆着光,有些刺目。
直到看不清底下的人影了,裴初才收回目光,慢吞吞地低头看向手中的棉花糖,犹豫片刻,舔了一口。
甜的,薄荷味。
他舔着舌尖的糖,回想起刚刚辛瑞的表白,有些犹豫。
还是等会儿下去之后,先问问清楚比较好。
裴初这么想着,也没再纠结。
他又舔了一口棉花糖,砸砸嘴,刚要去眺望向窗外的蓝天,回过头,却突然对上一双深冷的眼眸。
他猛地一僵。
明媚温热的阳光下,这双眼睛里却沉着刺骨的冰冷,甚至微微笑着“好吃吗”
裴初盯着他,脸色刹那变得惨白,几乎喘不上气来,僵硬着一动不动。
青行垂下眼,望见他手中的棉花糖,目光突然变得晦暗。
他面无表情,抬了下指尖。
天蓝色的棉花糖瞬间无火自燃,几乎是一刹那,已经化为了灰烬,絮絮地落在他手上。
裴初似乎被这落絮烫到,回过神来。
他眼睫颤了颤,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对上青行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行看着他,冷笑“怎么,耽误你们亲热了”
裴初立即抿紧了嘴角,无声地往后退了退,目光里满是警惕。
对方却似乎被这个动作激怒了,盯着他,眼中幽幽燃起冰冷的怒火。
他极慢地眯起了眼“怕我”
裴初没有说话,后背僵硬地抵着木质墙壁,沁出冷汗。
青行目光冰冷,却嗤笑一声。
他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将他逼至角落。
裴初迅速往后躲,圆圆的眼中满是惊惶。
青行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又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扣住人的脖颈,无声地暧昧摩挲。
摩天轮已经上升到了最高处,车厢滞涩摇晃,向偏重的一侧倾斜。
气息贴近,潮湿纠缠。
颈脉上的指腹异常冰冷,裴初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颤抖“放开我。”
青行置若罔闻,垂着眼睫,我行我素地轻抚着他的喉管。
车厢仍旧在缓慢地下行,地面上的景象慢慢又变得清晰,几乎可以听得到下面人群的欢呼尖叫声。
裴初从心底涌出一股慌乱的焦急,他不敢细想,只喘息道“你放开我”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青行注意到,淡漠地抬起眼来。
他果然收回了手,却没离开。
指节修长,复又落在裴初柔软的唇上,温柔揉捻。
青行垂眼看着,轻声说“我不想看到你和辛瑞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动作温柔缠眷,语气却冷得如冰,裴初被折磨得冷汗津津痛苦不已。
指尖再次往里探的瞬间,他猛地偏过脸来,一口咬上了他的指腹,死死的,带着愤恨。
青行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和他对视着。
他似乎察觉不到这刺痛,却因为裴初的态度而瞬间暴怒。
“很好。”青行盯着他,缓慢地弯起嘴角,“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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