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确切的回答之后, 青行抬眼盯着窗外的雪雾气,他的面容在昏黄的壁灯下明明暗暗。
死了。
死了也好,至少不会阻碍自己。
他逼着自己这么想着, 眼底却泛起浓郁的恨意, 晦暗模糊不清。
胡瑜一时间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于是低下头,并不敢出声。
他忍不住仔细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深夜, 当时,青行被迫接受净化,确实是暴怒不已想要杀死裴初的。
不过如今早已时过境迁, 可能现在的堕神应该也只是有一瞬间的后悔而已。
果然, 沉默之后不久, 青行很快就恢复了冷漠。
他目光沉沉“威廉现在在哪里。”
胡瑜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威廉职位未变,还是a州的主教,现在应该正在圣庭中。”
他顿了顿, 又问“主人是想直接杀了他吗”
青行冷笑“当然不是。”
他抬起手, 胡瑜立即走上前来, 恭敬倾听。
青行简单地将自己的计划告知,胡瑜眼中顿时燃起精光,压抑住兴奋“我这就去办。”
青行漠然地嗯一声, 不再开口。
胡瑜于是弓身, 握着灯火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 脚步却忽然又一顿。
他回过头,望着面前这道沉冷孤寂的背影,犹豫“妖学院为裴初立了一个衣冠冢, 就在禁地边缘。”
昏黄的灯光下,那道背影一顿,却没有动,十分漠然。
胡瑜于是收敛视线,退下了。
大阳妖山又下起了雨。
似乎从很多年前,这里就经常雨雪不断,山林路上时常湿泞泞的。
寒冷的冬风吹来,山上落了成片的枯叶,萧瑟冷寂。
林启山已经比之前更苍老了许多,他身上还是那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破道服,白发杂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伞,颤巍巍地朝山上走去。
他撑伞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白布。
窸窣的细雨被风吹着落在白布上,他于是喘着气停下脚步,仔细地将边角掖了掖,才继续朝山上走去。
他神色疲惫,走着神,于是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路相随着的身影。
看到滑腻的青苔,老道士抬起头来,终于看到已经近在眼前的妖学院的石门。
他深吸一口气,捶捶腿,将篮子往上提了提,转身朝石门后的禁地走去。
禁地外是成林的参天巨树,枝叶茂盛,铺遮得墨绿浓郁不见天日,树边的草丛中却立着一块墓碑。
墓碑修建得极其华丽,想来当初祭奠它的人们应该是满怀敬畏的。
只是日久天长后,就没有人再愿意过来,边缘都泛出陈旧的石疴,刻纹里也落着灰尘,杂草枯黄丛生。
老道士安静地看了会儿,才走上前来,将拐杖放到一旁,扶着膝盖跪坐下。
他随手将枯草拔了,又将伞撑着遮在墓上,这才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白布。
篮子上面一层都是些简单的香火黄纸,叠得整整齐齐,底下则是成盘的鱼片鱼干。
老道士将盘子端出来,仔细摆在墓前,又拿起香炉,撩起衣袖,仔细将上面的泥灰蹭净了,这才供上香火。
烟雾缭绕,黄纸经火燃烧后,很快就化为了灰烬,飘进风中。
老道士合手闭上眼,跪坐在墓前,无声安静,面容在火光下明明暗暗。
细雨飘索,落得他头发衣服上微湿。
直到香火燃尽,他才缓慢地扶膝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捡起篮子和拐杖,准备离开。
然而,刚一转过身,却突然对上一双幽冷的眼睛。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老道士的瞳孔猛然放大,篮子也坠落在地,空空地被风吹着,滚到那人脚边。
棉麻白布落地沾了泥,脏污一片。
年轻的男人于是垂下眼,神色不明地望了片刻,竟然缓慢地弯腰捡起,修长的手指捏着白布,抬起眼来。
这双眼睛冰冷漆黑,老道士沉沉吸了口气,震惊“你竟然还活着。”
青行面容漠然,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望向不远处那一座墓碑,目光晦暗。
“他已经死了九百多年。”老道士似乎是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冷冷道,“你现在倒是想起过来看看。”
青行于是移过视线来,看向他,恹恹。
他面容模糊,语气却阴狠倨傲“本座说过,就算他死了,我也有办法将他复活。”
“复活”老道士冷笑一声,攥紧了手中拐杖,“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万古神灵九尾猫妖就算你是此间神明又如何,难道还能操纵得了另一位神灵的生死”
青行盯着他,眼中涌起冰冷的杀意,眯起眼“看在他的份上,我不杀你。”
老道士却并不在乎他的威胁,摇了摇头,无声叹一口气,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的背影苍老又佝偻,似乎很快就要归入尘土。
不过也确实已经活了几千年。
等人的背影消失,青行才抬起眼来,沉沉盯住那座墓碑。
细雨朦胧,又被伞面遮蔽,碑文上的字并看不清楚。
青行阴沉着视线站了许久,心中烦躁沉怒不已。
直到雨势渐大,他却始终没能走上前,去看一看墓碑中央的那两个字。
手中的白布泛出浅淡的香火味道,青行愤恨地垂下眼,指尖蓦地腾起黑色的火,白布燃后迅速化为了灰,被风吹散了。
他像是被火光刺痛般,猛地收回视线,匆匆转身下了山。
冬日风中,青行的眼瞳微微颤抖,茫然与恨意交错。
他慌张地想着,先暂时让裴初死着也好,省得这只小猫一心为了拯救苍生、阻碍自己复仇。
没错,复仇。
想起这两个字,青行浑身一震,眼中的挣扎顿时消失得彻底,再睁开眼,整个人又恢复为了冰冷无情的堕神。
他从容地眯起眼来,缓步下了山。
从什么地方开始呢这么想着,青行无声抬起眼,回头望向山巅处幽静的森林。
不如,就妖学院吧。
万古雪山上终年飘雪,苍寂冰冷。
裴初从出生起就在雪山上活了好多万年,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早就习惯了这感觉,然而去人间一趟,归来后却竟然觉得寒冷。
他的身体被封禁在雪山山巅上,灵魂也沉寂了许久,只有最近才能偶尔苏醒片刻,然后很快又陷入沉睡。
不过这次清醒的时间有些长,长到山外的雪融了又落,裴初却依然安静地睁着眼,面容清冷。
手腕上的一点暗红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却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逐渐丰盈,且越发浓郁。
裴初有所感知,最后一条尾巴的修炼之法大概就是破而后立。
以至于自己燃烧灵魂之后非但没有死去,反而阴差阳错地修得了正果。
然而,他心中却并没有过多的欢喜。
似乎成了神之后,悲喜都会变得极淡,不再有什么情绪。
疲乏困倦袭来,他顺从地合上了眼。
夏末时节,海岛上却依旧热浪滚烫,海风腥咸。
今日正是世界评级大赛的决赛场,一早,高台外就坐满了各色身影,笑容昂扬热闹不已。
“7号,a州瑞曼”
“到。”
“19号,州海德拉”
威廉主教依旧古怪地耷拉着他的嘴角,倨傲又高冷,捏着羊皮纸卷点名。
兰凯斯特的家主、净化师会长辛瑞就坐在一侧的高座上,他深蓝色的长袍上绣着金色玫瑰,一如他的发色,夺目耀眼。
周围不住有仰慕的视线望过来,窃窃私语。
然而辛瑞却始终神情高冷,一言不发,听着一侧的州的主教拉塞尔低声说些什么。
点完了名,威廉主教才一合羊皮纸卷,侧过脸去看向那位年轻的会长,冷哼道“尊贵的兰凯斯特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
辛瑞并不看他,平静道“没有。”
他出身尊贵天赋极高,尽管曾因家族破败一度被人踩进泥里,也始终姿态优雅。
威廉看见这种人就恨得牙痒,他平生最恨手握金钥匙出生的人,毫不费力就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地位,永远不必卑微讨好。
毫无疑问,辛瑞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更令人痛恨的则是高座之上的那人。这么想着,威廉脸色一沉,移开视线。
当初若不是堕神出现,那身暗红色长袍早就披在了自己身上。
“威廉主教威廉主教”拉塞尔主教不耐烦地提醒道,神色鄙夷,“您在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工作”
威廉这才回过神,尴尬地讪讪着朝他点头感谢,这才转向比赛人员。
表情却又迅速换为了高傲,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就不要耽误时间迅速前往决赛场吧。”
净化师们与圣庭关系并不和,并不受他阴阳怪气,闻言只翻了个白眼,转身朝结界入口出走去。
“呸,什么玩意儿九大主教中,这位是最讨人厌的那个了”
“听说威廉主教原本是诺曼王室家的私生子”
“诺曼王室那不就是柯兰多大人”
“嘘小点声”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才继续道,“就是他,威廉主教原本和大主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全仰仗着大主教才能够在圣庭里当个小小主教。”
对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有听说过当初威廉主教想要饲养恶妖推翻大主教的事”
说话声渐行渐远,威廉却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
他脸色铁青,肺中几乎要燃起暴怒的火,手指都在发抖,恨不得把那几个小鬼抓过来撕烂嘴巴。
威廉愤怒不已,可心中却清楚,那些贱民们说的都是事实。
那位令人憎恶的柯兰多大人,确实是他拼命追赶都无法仰息到的异母兄长。
辛瑞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转身直接走了。
拉塞尔也懒得欣赏他的气急败坏,撇撇嘴,跟在辛瑞身侧一同离开了。
“大人。”身旁的教员低声说,“您该去高台了。”
威廉这才猛地回过神,目光变幻莫测,最终沉沉地冷哼一声,握紧权杖,起身离开。
心中愤愤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让可恶的柯兰多跪在自己的脚下
只要能够再次豢养恶妖这一念头猛地腾起时,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疯狂,又似乎带着恐惧。
身侧的教员低下头,微微勾起唇角,他狭长的狐狸眼中满是计划顺利的愉悦。
深夜无月,漆黑狂风乍起。
“救命救命救命啊”
绝望的尖叫呼喊在划破了深夜,却很快被血腥遮掩。
一直到天亮时分,州主教拉塞尔打点好评级大赛的赛事后归家,推开门,才看到庭院中狼藉狰狞的血色地狱。
血泊暗得发黑,被撕咬扑杀的尸体碎落躺在地上,眼眶空洞。
身后的执事吓得惊叫大吼着逃离,拉塞尔僵硬地站在门外,目眦欲裂,恐惧颤抖。
这修罗一幕,与几百年前的弑神之战几乎如出一辙是恶妖重归
脑海中崩出这几个字的下一秒,拉塞尔的脸色却猛地一白,攥紧了手中权杖。
不,他几乎窒息是堕神重归。
下一秒,身后猛地传来腥臭的涎液气息
“什么”柯兰多猛地拧起眉,盯住圣庭大殿内遍体狼藉的执事,“拉塞尔家族被恶妖残害”
“没错那是只特级恶妖黑狐。”执事失去了一只手臂,血迹狰狞,恐惧不已,“拉塞尔家族全部被杀,主教大人也受了重伤。”
底下众教员们顿时震惊不已,眼底流露出心照不宣的惊恐。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名字,却又绝不敢说出口来。
柯兰多吸了一口气,冷静问道“那拉塞尔现在怎么样了”
执事脸色苍白“主教大人已经醒来,而且说”
“说什么”
“他说,他知道是谁带来的恶妖。”
柯兰多顿时皱起眉,匆匆追问道“是谁”
执事犹豫片刻,才咬咬牙,终于在一片恐惧中抬起眼来“威廉威廉诺曼。”
震惊愤怒的万众瞩目中,威廉主教顿时攥紧了他的权杖,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