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却陡然传来兵刃交接的动静, 在这偏僻又安静的山道上如同惊雷顿起。
鸳娘吓了一跳,却听到近在咫尺的刀剑划破皮肉的动静,和嗖嗖几声锐箭破空而来的响声。
余洛本来靠在坐塌上昏昏欲睡, 一瞬间也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鸳娘趁乱拉着余洛就跳下马车狂奔着逃命。余洛记得裴寒凛说过的话,要鸳娘跟自己分开跑, 要她先躲进附近的村子里去, 避避风头。
鸳娘不肯走。
知道看到浑身是血的裴寒凛出现在路的尽头, 牵住余洛的手,“阿洛,跟我走。”
余洛紧紧握住。
鸳娘却有些懵了,他一下拦住二人, “你们,你们这是作什么”
“鸳姐姐, 我也不知该如何和你解释了。”余洛将自己怀中的钱财全都给了她, “你快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往南走, 马上就要再起战乱了。祖母今日应该也动身去我兄长那儿了, 你不必担心她。千万别回金陵城去。”
至于林寂。
余洛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能闭口不谈。
“可是, 世子”
“鸳姐姐,你是个好人。等到战事平息了,若你我还有缘,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余洛抹了一把眼泪, 来不及说更多的话, 便被裴寒凛一手捞上了马背, 顺着官道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沙。
金陵城。
皇宫。
新状元的府邸已经赐下去,一连三日清晨黄昏都在街头巷尾点放爆竹, 寓意节节高升。
昨日是被赐官印,入官册的紧要日子。
因前些日子宫中生变。而这几日,刚立没多久的太子死在西境的消息传入金陵城,陛下自此一病不起。
原本按照规矩,新官都要拜见陛下,亲得陛下赏赐。此规矩寓意陛下爱重贤良,不能轻免。
陛下病重而难见外臣,经过宗正和几位言官加紧商量,最终决定,林寂赐官九卿之一,便独他一人领余下官员官印,进宫面圣。
今日一大早,林寂便领着几位从五品以上新官的官印,迎着清晨料峭春寒的微风,走过重重宫门。
终于来到陛下寝殿前。
按照规矩,林寂需得再长阶前一叩拜,殿前一叩拜,座前再一叩拜。
前几日宫廷内生变,新上任的金吾卫姓林名戎,听闻,是三个月前刚从西境调来的一个小小副职都尉,如今倒也算平步青云,走了大运。
今日正是他执守。
一柄长剑别与腰袢,玄衣铁架沉重又冰冷地贴在身前。
他俯瞰着长阶之下,红衣烈烈容貌清俊的新科状元。
瞧见他屈膝叩拜的瞬间,捏紧了手中的剑鞘。
一道跪拜后,林寂双手端着雕花沉木古盘,上头整齐地摆放着几位新官的官印。只稍稍看过名贴便可知,其中所有人,皆是来自金陵城里有名有姓的贵胄大家。
除了林寂。
唯他出身庶民。
再行至殿前,林寂双膝跪地,将手中漆盘交到掌印太监手中,再双手交叠平举于身前,俯身再叩一礼。
林戎的呼吸几乎要滞住。
手中紧握那冰冷的刀鞘,指节寸寸发青。
可林寂神色平淡,恍若这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礼。
将漆盘取过,抬脚跨入陛下寝殿内。
皇帝还躺在床榻上,前几日刺激后,病得十分严重,话也不太说得清楚所谓的新官拜见,也不过是走个规矩形式。
林寂再跨过两道殿门,终于来到内殿。
看到了那床榻上,纱幔之后安详躺卧的皇帝。
将漆盘平举着高过头顶,再一次屈膝跪下,尔后掌印太监将他手中的漆盘接过,跪举在陛下塌边,轻声道“陛下,陛下”
皇帝似是悠悠转醒。
“陛下,是新官觐见。这位,是今年的状元郎,姓林。”
“唔。”皇帝似醒非醒地应了声。
“臣少府君林寂,拜见陛下。”
皇帝朦朦胧胧间似乎还有些意识,转过头来,隔着几近透明的纱幔,看着底下跪拜那人。
太监将纱幔卷起,别在床榻前的金钩后,眼前豁然开朗,皇帝看清了底下端正跪坐的那个年轻人。
眉若远山,眼似寒潭。
就连一旁的太监都忍不住咋舌,这位状元郎好一副清隽儒雅的仪容。
不知怎么的,这惊鸿一瞥好像引起了陛下心悸,他陡然咳嗽起来,手高高举起,伸向床榻前跪拜的那人,喉头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似的,忽的喘不上气。
掌印太监见势不好,忙不迭冲到外头去,教人去赶紧请了御医来。
内殿一时间只剩下林寂,和仓皇喘气的魏恭恂。
林寂缓缓俯下身,交叠着手。
左上右下,与新朝新礼相反这位状元郎,行的是前朝萧氏的礼。
磕头而下,再道一声, “陛下,万安。”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皇帝捂着心口,似乎更是喘不上气来。
他没有办法彻底的转过头,只能将眼珠子偏转,努力看清下头跪着的那位少年郎的模样。
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长得,像极了他的娘亲。
时光好似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也是在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内,衣着华贵的稚子的小靴子上拴着银环,环上系着铃铛,每动一下,便悦耳响动。
那只脚,在高堂之上悬着,晃啊晃。
“嫡皇长子萧珩,品行贵重,懿德庄成,今”
“册封为储。”
年仅三岁的稚子,被皇后抱在怀中。脚上的银铃叮咚作响。
而年轻的魏恭恂,双膝跪地,左手叠于右手之上,俯身叩拜。
“殿下,万安。”
他一屈膝,身后群臣莫不俯首,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皇后眉眼清秀,如谪仙一般生得端庄娴雅。替着皇太子回话,“众爱卿平身。”
繁琐的册立仪式后,魏将军意气风发直入天子寝殿,独自拜见皇后娘娘和新太子。
新太子正拆着头顶沉重的金玉发冠,奶声奶气地喊,“舅舅。”
皇后蹙眉,“珩儿,他是魏将军,不是舅舅。”
“可将军不就是舅舅吗。”太子像是疑惑极了。
年轻的将军单膝跪地,抬起被刀剑磨得满是厚茧的手为小太子将冠发摆正,衣襟理好,“殿下,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是君,而舅舅是将军,是臣。君为上,臣为下,故而,太子殿下不得再唤臣为舅舅。”
皇后抱着太子,眼风淡淡地扫过地上那人,眼神里满是温柔。
稍一颔首,对她兄长的话表示认可。
“那,什么是君臣。”
小太子又问。
“君,为万民之主。臣,为君主刀剑,剑长万里,可劈河开山。”
小太子笑了起来,“舅舅又要去边境了吗,可舅舅上次教的骑马,阿珩还没学会呢。”
魏恭恂爽朗地大笑,“骑马算什么,殿下以后长大了,舅舅带你驰骋沙场,开疆扩土教那荒蛮雪岭之外的蛮夷闻风丧胆,退千里之外”
稚子咯咯地笑着,“舅舅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你舅舅,何时骗过你。”
“那阿珩要快些长大,跟着舅舅,一起学打仗。”
皇后嗔怪着,“君子以德服天下,以礼治河山。阿珩,你该和太傅多论论治学。学什么打仗。”
魏恭恂单膝触地,将小太子举起,放在自己脖子上,“皇后娘娘说得极对。”
他笑意爽朗如清风。
“太子殿下只管高居庙堂之上,臣会永远为殿下和陛下而战,誓死守这万里河山无虞。”
小太子脚一晃一晃,铃铛清脆悦耳。
同样悦耳的。
还有那一夜,九重浮屠塔上,悬挂的无数个铜制铃铛。
夜火焚烧,半个金陵城的天空都染得血红。
天边的月隐没再滚滚浓烟之下,兵荒马乱里,哪里有什么佛门净土。
都是业障。
皇后高立于九重塔顶,俯瞰着半座金陵城。
小太子被她嬷嬷捂着嘴,拖到了一边。小太子奋力挣脱开,对着那烈火旁的皇后哭喊,“母后,母后是舅舅凯旋的旌旗军鼓,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是舅舅,舅舅救我们来了”
她紧紧地再次将太子的嘴巴捂住,满眼泪痕,“嘘,阿珩,不要做声。”
“你舅舅他不是来救你的。”
熊熊烈火灼烧着皇后的衣角,头顶凤冠熠熠生辉,将那眼神衬得愈发凄清。
底下战马嘶鸣,旌旗摇动。
她一手摘下他的太子冠,扔进被烈火焚烧的尸体堆里,让嬷嬷带着他往下逃。浓烟滚滚熏着小太子的眼睛,教他睁不开来。只看到房梁被烈火烧得一片焦黑,原本美丽的壁画也全都面目全非。
塔中神佛画像。
都焚毁在这俗世的灼灼大火里。
而皇后,却从那九重塔顶一跃而下。
魏恭恂记得那时候她的眼神。
他举着新朝的旌旗,对她说,“你是我亲妹妹,那便是大魏新朝唯一的长公主。天下富贵尽归于你手,不要犯傻。”
“下来,阿溱。”
可那位萧家皇后,自塔顶一跃而下,生生摔死在他面前。
凤冠染血,滚落木阶,跌入湖水里。
魏恭恂清楚地记得她踩着塔顶栏杆时,那暗缁色的瞳眸温柔而决绝。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我乃萧家皇后,怎作你魏氏公主。”
是一双暗缁色的眼睛,这么多年,他都未能忘记。
那双眼和眼前少年重叠,让魏恭恂喉头生起一股腥甜,咳嗽里都带着股子血气。
“咳,咳,咳”魏恭恂一眼认出他来。
可却知道眼下内宫,金吾卫尽在他手。
最近几年纷乱不断,他早些便有感觉总归觉得当年金陵城焚烧一切的大火,并没有将年幼的太子萧珩活活烧死在那九重浮屠塔里。
几日前金吾卫发生兵变。
紧接着,魏闻绪的死讯传入金陵。
魏恭恂便有些知觉。
“你”
“你”
可他却像是被一口砂砾磨坏了嗓子,此时只顾着咳嗽,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拿手背锤着床榻,一下一下地闷响,动静却无法惊动门外驻守的侍卫。
太像了。
这个孩子,和他娘亲长得太像了。
像到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就是当年的萧珩。
林寂始终低垂的目光,此时才一点点抬起。眼底晦暗的光芒凝成霜华,眼中寒芒被镇在那一片镜湖的深处,不见天日。
只一瞥,却教人骨髓发寒。
殿内竟无人。
刚刚出去叫御医的小太监,也许久没能回来。
“陛下。”
林寂跪在那床榻前,嘴角莞尔,将手中官印奉上,“保重身体啊。”
魏恭恂此刻终于喑哑着,将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魏闻,绪,是你,杀的”
“陛下在说什么。”
林寂的云淡风轻,“臣自半年前一直居于金陵,从未去过西境。太子死于西境流民之手,怎会与臣有关系。”
“你,你”
“陛下不必如此心急。”林寂摆弄着身下的衣裳,将最后一丝褶皱抚平,从容万分地抬眼直视着皇帝,“左右魏家的侄儿,也不止魏闻绪一个。他死了,再立旁人便是。”
“再者,陛下也有自己的亲儿子。总归是会找回来的。”
见林寂提及他那唯一在世的亲儿,魏恭恂脸顿时憋得通红,连声咳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溅上薄如蝉翼的纱幔。
分外刺眼。
林寂唇边的笑意,这才撕开裂隙,露出冰冷恣睢的意味。
连带着那波澜不惊的眼眸,也好似崩裂的冰面土崩而开,无数刺骨的冰水涌动着,将人魂魄自上而下浇得彻骨冰寒。
“来来人,来”
林寂冷笑着起身。
走到床榻边,轻喊一声,“舅舅。”
这久违的喊声,像是来自地狱的低吟。
“舅舅可要保重身子,不要亲儿子还没找到,这便断了气。说到底不过是魏闻绪死了,舅舅尽可以再立旁人。”
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那名太监唤了御医来,将要进来。
“只是,我萧家的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林寂抬手,将袖子上溅上的一点血迹抹去,像是嫌恶污秽一般,转眸扫着皇帝浑浊的眼眸,将声音压低,凑近耳畔。
“你有本事握得住吗。”
魏恭恂的眼睛蹬得极大,伸出手似是在半空中急着抓挠一下。
他若是眼下被气死,那就是正顺了此人的意。魏恭恂深深喘过几口气,只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真正的孩子。
他唯一的儿子。
魏闻珺。
他半生蹉跎得来的江山,要亲手交到那孩子手里。
“不过,今日我便把这话放在这里。”
“你们魏家的太子。”
林寂唇角掀起深寒笑意,似乎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嗓音喑哑。
“立一个,我杀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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