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终其一生也不可与之并肩。就仿佛有些山,你倾尽所有也无法攀越。
蚍蜉难可撼树,夏虫从不识冰。
宫兰卿承认,自己这辈子就算倾其所有也不可能比宫夜光更强。
宫夜光的能力乃是天赐。修仙这东西,其实勤勉刻苦都并非是一等,最为重要的,当是天赋。
宫夜光入宗后深得先宗主欣赏,他自五岁入山门起便一直随师父常年闭关于长白宗闼门瀑布之下,宫夜光师从上任长白宗主宫问桓,直到十二岁时都从未出山关,在瀑布下岩穴中一直潜心修习,整整习了九年。但若论及辈分,宫夜光自当是长白宗内弟子里辈分最大的。
宫兰卿初到长白宗内时和许多弟子一样,只听过宫夜光的大名,却基本未曾见过仙面。
宫夜光三个字,于宫兰卿而言只是一团模糊的幻想,直至五年前,那是仙宗内的仙法会试,点苍上长白踢馆之时。
点苍是仙宗之内新出的佼佼者,而长白宗则在当年封印仇堕骨之战中,精锐尽毁,连着数十年未再有人才出现,实力大减,之所以能在仙宗还有一席之地,全凭辈分和寿数高。故而当年仙宗内便有好事者断言,长白宗不过还剩一个壳子,没落已是必然。
点苍当年初立山门,正要壮大门威,着急找个名声大的门派踩几脚,彼时长白宗正好符合点苍的种种要求,于是点苍派的矛头便立时指向北境长白。
当年那场会试,宫兰卿十三岁。
眼见着对面点苍将长白几个弟子打的七零八落,当年宫兰卿那尚且还是护法尊者的师父的眼神越发尴尬,那厢少年意气的宫兰卿可受不得这样的憋屈。
尚且入山门没多久的宫兰卿执剑挺身而出,立在一众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前来砸场子挑事的点苍派弟子面前大声道“在下宫兰卿愿向点苍派的前辈们讨教讨教”
长白宗的尊者们皆是一愣,对面儿点苍的弟子们看着豆丁大小的宫兰卿,面上无限鄙夷。
“你年纪尚小,还未到参加会试的年纪”他师父宫垂云知道徒儿若真去了必输无疑,不得已给宫兰卿想法子找台阶下。
“弟子年纪确是尚小,故而若是真输了,也没有什么丢人,倒能向点苍的前辈们讨教几招,可若是点苍的前辈们连指点都不肯指点个一招半式,那算是临战惧战,还是过于轻敌”
话已至此,两旁长白长老都对宫兰卿这孩子刮目相看青眼有加,只是宫垂云微微叹息一声,这孩子今天是少不了被一顿胖揍了。
宫兰卿倒是不怯场,直直走上剑坪去,却是不到十招便撑不住了那点苍的弟子有意侮辱,几招花哨的剑气闪过,直将宫兰卿生生打出了剑坪,却是突然间,一道带着水汽的白光一把托起宫兰卿将他横抱在怀里。
宫兰卿自剧痛中挣扎着抬起头,那一刻天真的宫兰卿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打死了,接住他的那个人是天上派来收他魂儿的神仙。
“我方才在一旁看来着,你那几招气势不错,只是稍缺了些功夫,再练练。”
宫兰卿愣愣地看着宫夜光额前那一点朱砂印,再回过神时已被放在了地上。宫兰卿向身后看去,只见一长髯老者立于宫夜光身后,那老者眼神慈爱地看向宫夜光小声附耳道“徒儿,今日这战,放开了打,别出人命便可。对面若是断腿儿断胳膊不怕,长白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伤药,给治。”
宫兰卿一愣,原来这便是长白宗一直闭关的掌门。
“哦这位是贵派门下哪位高徒来这剑坪是来作甚”那厢的点苍弟子抬起一道眉毛,揶揄着看向那白衣的尚未加冠的少年,言下之意是问宫夜光是否也是来挨打的。
“宫夜光。”眉眼清冷如同一块玉石般的少年轻声轻启朱唇淡淡道。
“在下今日出关,不为别的,就为揍你。”
宫夜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一众比他高的点苍师兄说道,他语气极其冷淡随意,仿佛在说我今日早晨吃了俩烧麦一碗豆浆一般。
那厢点苍的大师兄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色怒道“黄口小儿你奶牙未褪乳臭未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对面放完狠话,立时便举剑攻了过来。
宫兰卿那一日,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挽危于极澜。”
那一日直至日西时分,宫夜光依旧立在长白宗剑坪台上,把上前单挑的打了个便,且每一个都以比宫兰卿更加惨烈的方式四脚朝天落地。宫夜光打出的角度都极其刁钻,每次把那些点苍弟子拍到地上时,其他人接都接不住。
刚被揍掉一颗门牙的宫兰卿愣愣地看着宫夜光,眼中若说有什么,那大概是星星。他只顾着看向宫夜光,却没注意到身后师父的眼神。
那眼神晦暗又阴冷。
宫夜光一战成名,自此成为仙宗传说。也便是从那时起,宫夜光才真正大放异彩,他成了全长白的骄傲,亦成了少年时宫兰卿的骄傲
少年时的宫兰卿曾经不止一次在别的门派弟子面前骄傲地夸口称赞我们大师兄英俊无比我们大师兄天下第一我们大师兄
究竟是什么时候,“大师兄”三个字成为宫兰卿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梦魇的呢
大约是从他师父宫垂云无数次的比对攀比和贬低讥笑中。
宫兰卿无法不恨宫夜光。
他什么都有,他有所有人的爱戴和憧憬,他是长白孤鹤,是天池之花,是千年长白养出的一颗明星,他肩负着宗门内所有的未来和荣耀。
宫兰卿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他师父。
他恨宫夜光么
他所恨的,大约只是“你看看人家宫夜光,再看看你。”这句话。
当师父所有的目光和焦距都被宫夜光夺走时,宫兰卿才真正的怕了。
宫兰卿并非不努力,也并非资质愚钝。春秋列序四季变幻,他所流的汗水从未比宫夜光少过。
他所练习的仙术法力,永远是宫夜光的二倍,他所付出的代价,永远比宫夜光多。可无论宫兰卿如何向上爬,自己的道行和宫夜光相比,也只能是“气势不错。”
可师父所有的倾注,却从未因着宫兰卿努力而回到他自己身上。
可自己至少是宫垂云的亲传弟子,嫡庶有别,宫兰卿这样安慰自己,虽然心酸,却依旧在努力压制着那些嫉妒和阴霾。
可又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憎恨宫夜光呢
那是后来,先宗主病逝归天,宫垂云正式继任掌门之后,四大护法弟子承袭的仪式上。
那象征着宗主标志的断剑“三千碎魂”被宫垂云微笑着塞进宫夜光的手中,而那把屈居于“三千碎魂”之下的“天泉咽”被递给他的时候。
宫兰卿心死了。
并没有什么亲传之情,并没有什么嫡庶之别。宫兰卿的比不上和差一等,只是纯粹的比不上。
富有世间一切赞誉与美好的神子,却要抢他一个乞丐手里的破碗。
宫兰卿无法不恨。
宫兰卿明白宫垂云此刻的意思,依照宫垂云的个性,宫夜光今日必不能下山。宫夜光已经知道了他师父所做的一切罪孽,如果宫夜光回到长白,那么宫垂云将身败名裂,无处遁形。
以活人献祭。
这等残忍恐怖之事一旦爆出,等待着宫垂云的将是无间地狱,他再不配成为仙门宗主,他的下半生只配活在谩骂与诅咒之中。
“兰卿”宫垂云再一次颤声呼唤时间回到献祭戚晓的那个夜晚,一切都重回现实,衰老的宫垂云跪在地上,须发皆白,大声呼唤。
宫兰卿移开目光,看向宫夜光,他就立在长白山巅,一身素白的中衣,那么像当初宫兰卿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他不停地麻痹自己,他恨宫夜光,他恨宫夜光可当他看向那个人额前的朱砂印时,眼中却无法盈起憎恶。
可宫兰卿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他那时违背宫垂云的意愿,拦在戚晓身前,归根究底也不是出于什么手足之情。
他只是想保护他师父,他只是不想让他师父行此苟且肮脏。
可如今,他师父离身败名裂和一无所有只有一步之遥。
可命运的天平在那一刻终究倾斜了,一面是师父,一面是师兄。
今日宫夜光若不死,那么死的就该是宫垂云。
宫兰卿再一次从血污里捡起那把“天泉咽”。天池的水早已被吹皱,那一刻仿佛整个长白都在呜咽。
调弦起调的那一刻,宫兰卿的脑中突然想起刚刚自己挡在戚晓身前,劝阻宫垂云的那段可笑的话。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才不辱没长白宗主四字,才是”
他没说完,便被宫垂云一巴掌打断了,于是那半句话,他便咽了下去,永永远远地放在了心里。
“才不辱没长白宗主四个字”
“才是宫兰卿此生最为珍爱,最为骄傲的师尊啊”
宫兰卿含泪举琴,天泉咽对准了宫夜光的后心。圣宗宝物悲声之琴天泉咽七调并发,如同七支锋利的箭簇,打入宫夜光的身体里。
宫夜光颤了颤,他回过头,看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宫兰卿,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神智清醒时与宫兰卿对视。
他原本是要反击的,可在那一瞬间,宫夜光的眼前不再是那举琴杀他的宫兰卿,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那孩子半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浑身是血,他打架打输了,可依旧咬紧牙关不肯倒下。
卑微又坚强,坚强又倔强。
那是他见到宫兰卿的第一眼,也是他看见宫兰卿的最后一眼。
孤鹤自剧痛和迷蒙中奋力收起利刃与剑光,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温柔。
宫夜光阖上眼睛,倒在血泊之中。
“大师兄”
宫兰卿跪倒在地,崩溃地嚎啕。山巅一片黑暗,天地失色,万物无光。
从此,长白再没了太阳和月亮。
唯剩三两山石,半盏池水,几抔白雪。
和一冢孤坟。
作者有话要说暗搓搓搓手。
车在路上,码了一半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