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宫展眉一把将澹台莲拉住,澹台莲已经飞身跳进了那滚烫炙热的岩浆里。
“玉清尊者曲遥也许还有救呢他也许只是被压在了石头底下尊者何苦自戕于此我们若此刻去救,没准便有生的希望啊”宫展眉凛起眉目大声问道。
澹台莲愣了愣,混浊的眼中猛地浮出一丝清明他体内反噬还在继续,只是没有方才那般强烈了澹台莲勉强稳了稳心神,将呕上来的血生生咽了回去,他驭剑祭起鹤影寒潭,飞身至悬崖之下。
宫展眉见状,回头再看了最后一眼宫兰卿与宫垂云的尸首,憋回眼泪,转过身去,飞身跟着澹台莲下了悬崖。
岩浆此刻喷发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猛烈,山下长白弟子为保住主峰和北坡,合力在主峰和东北方向施法,竖起结界屏障事态终于趋于缓和,方才那些水怪妖物的尸首已然被岩浆吞没,宫垂云和宫兰卿也已随着那些妖物一起,肉身尽数湮灭于岩浆之中。
赤红色的烈焰流淌过处,一切邪恶的,肆意的,凄悲的,都被洗刷殆尽。
曲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疼,骨头疼得仿佛要碎掉一样。
可这疼痛还不及上一世镇海柱海浮屠之刑的万分之一,曲遥只觉得此刻仿佛是睡梦中被靥住了一般,他有意识,却不能动弹,又不能讲话。
他觉得整个嗓子连带着喉管都在燃烧,整个气管似乎都要被厚厚的尘沙和火山灰堵死了。曲遥此刻口渴已极,发疯般地想要喝水,就在他极度痛苦的那一刻,似乎有温热柔软的液体滑进了嘴里。
一滴,两滴,三滴
曲遥在朦胧之中,似乎看见了时元。
那是一片无垠的草地上,曲遥就躺在时元的膝盖上。时大夫端着药碗,用银勺一点一点舀着药汁,喂进曲遥的口中。他垂着睫毛,长发曳地,五官依旧是那样精致美好。时元的发尾用一根月白色的帕子束着,他静静地看着曲遥,似乎是欲言又止。
“时元”曲遥轻声道。
时大夫听见后,似乎愣了一瞬间。
他的表情就僵硬在那里,他似乎与曲遥对视了片刻,然后下一秒,大片大片的皮肤自时元的脸上剥落旋即露出糜烂的肌肉和流脓生蛆的腐烂内脏曲遥一惊,喂进嘴里的药汁突然变了味道,铁锈味瞬间弥漫在曲遥的口腔中曲遥看向那药碗
那哪里是药汁那分明是一碗鲜血
“时元”曲遥看着那腐烂的血肉颤声喊道“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而眼前的时元,似乎突然变了模样他溃烂的容貌在一点点位移变化终于,他变化成了澹台莲的模样
澹台莲
曲遥猛地睁大眼睛旋即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
他被活埋在石块堆里一块巨大的碎石就压在他身上而他的四肢则被掉落的巨石生生压住曲遥向上看去,眼前只有唯一一道天光,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上方一滴一滴淌下他再向上看去,旁边是他在朦胧中看见的,“腐烂”的肉。
那是澹台莲的手。
他十个指头已然被尽数磨烂,鲜血就这样从石缝上头落进曲遥口中。
“小师叔”
曲遥用微弱地声音颤抖喊道。
澹台莲在听见这声音时,似乎猛地一滞,他大喝道“曲遥你还活着”
那一声自玉清尊者破碎的喉咙喊出来,已然是破了音,曲遥听见这声荒腔走板的呼唤,莫名就想到了澹台莲在山下女装的模样。
曲遥竟一时间忘记了疼痛,咧嘴苦笑一声。
“为什么不能用剑劈开我师弟再不能撑了你们让开我这就用剑劈开这石头”
曲遥听见石头堆外,传来一声愤怒的质问。
曲遥细细一分辨,这声音是宁静舟。
“万万不可这样大的石头若用仙剑来劈开,定然控制不好力道恐要伤了曲遥你师弟早已新伤旧伤落了一身,断然经不住你这一剑这石头只能用人力搬开”宫展眉冷静至极,就算在如此危机关头,她也立时阻止了这个莽撞行径。
只听宁静舟宝剑“哐啷”一声坠地,众人一惊,宁静舟本就重伤在身,那伤口若不是包扎及时,早就已经沦落到他和曲遥不知哪个先走的境地。纷纷试图劝阻他,可宁静舟就像发疯一样,开始挖刨地面。
“我去找撬棍试试可不可以”
是沈清河的声音。
曲遥听见这些人的声音后,自极度虚弱中微微一笑,原来他们都还活着。
这可真好。
“曲遥”宫展眉大声道“你现在动动四肢,看看有没有可以松动的地方”
曲遥动动四肢,然而此刻他却发现,他的双腿已然快要失去知觉了。
石头死死压在他的下半身,可他却发现,他的整条右腿,几乎没有任何痛感。
曲遥心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宫展眉。
“曲遥说话说话啊”宫展眉嘶吼。这声嘶吼已然没有了方才的冷静与沉着,声音里是关押不住地绝望和悲伤。
曲遥突然想起,宫展眉今日所经历的一切。
她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师兄弟,失去了亲人、家园。
和仅存的,关于长白的自豪。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师姐”曲遥用尽全力大声喊道,紧接着胸腔便传来一阵剧痛曲遥低头一看,左肋已然塌了下去,几根肋骨大约是穿进了肺子里,所以他的每一次呼吸才会像锯子割喉咙一样,那么疼。
“师姐我没事我一定不会死”
剧痛中的曲遥说道,可话音刚落,一口血便从他喉管里喷涌而出。
“曲遥你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儿就好了再忍一下千万不能睡过去”
冰冷的,微微咸的液体落在曲遥口中。
那是宫展眉的眼泪。
曲遥的心中,宫展眉该是个极其坚强极其勇敢的女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哭鼻子。
澹台莲一直在扒着那些石块他的手早已经被磨的鲜血淋漓曲遥只觉得脑中越发昏沉,身上不动还好,一动便会如钢刀锯体一般。
此刻山上岩浆已经基本停止喷发,宫展眉看向山头那些长白弟子怒喝一声道“还看着干嘛过来帮忙难道你们要冷血淡漠不闻不问一辈子不成”
站在山巅的长白宗弟子们颤了颤,之后纷纷涌下山来,一齐加入了拯救曲遥的行列。
曲遥就徘徊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他看着澹台莲的脸,苦笑了一声。
这大概是蓬莱宫玉清尊者最狼狈的一次。
澹台莲身上全是灰尘和肮脏,素日养护的一尘不染的蓬莱长袍如今也早已变得不像样子曲遥觉得他师叔就跟个驴打滚一样,本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年糕被生生放进血污和泥沙滚了好几圈再夹上来蓬莱宫那龙华衿长围脖此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师叔别挖了。”曲遥轻轻笑道。
“噤声住口”澹台莲大喝,指尖的血一点一滴落在曲遥脸上。
像极了当年被曲遥玷039污时,澹台莲眼角流下的晶莹。
“师叔别挖了,求你。”曲遥轻声颤抖道“我说实话我就快看不见你了我就要撑不住了”
挖刨着石块的澹台莲愣了一瞬。
“混账”澹台莲突然像是疯了一般破口大骂“你跟谁说你看不见你跟谁说你要撑不住了你在蓬莱太极柱前念你那低俗话本的嘚瑟劲呢你气我的能耐呢你在山下诓我穿妇人衣着的奸滑呢你这就要死了这就撑不住了这就活不下去了你这就要”
“师叔”
曲遥突然打断了澹台莲。
“师叔”曲遥看着澹台莲,颤声道“我想听师叔唱歌”
眼泪一颗一颗自曲遥眼眶滑落。
“我想听师叔唱蓬莱的门歌”
曲遥轻声说。
“这便算是,我回到了蓬莱。”
“我想回蓬莱”泪水自曲遥的眼角大颗大颗的流淌而下。
“我想回蓬莱”他嗫嚅着道“我想回家。”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若能听着蓬莱的门歌死去,那便不算客死他乡,算作魂归故里。
据说这样死后,便可化作海鸥,日日在东海之上振翅。羽翼之下俯瞰长鲸飞鸿,蓬莱神宫。羽翼上托起青天白日,万里长空。
这是澹台宗炼说过的。
东海上的鸥鸟,皆是守卫这片蔚蓝的英灵。就算客死他乡,它们会随着信风抵达蓬莱,在这无垠的海域之上,发出第一声撕破长风的啼鸣。
“虚海终无涯,辽极浩渺烟”
“烟水霖霖,绝茫人间”
“沧浪藏仙踪,吾祖藐艰险”
“大川中辟蓬莱间。”
澹台莲跪在曲遥的身边,看着那青年逐渐失神的眼,轻声唱道。
记忆便像野马一般,在思绪的原野里涌来。
“师叔,你为什么把我捡回蓬莱”
那是经年前,曲遥刚到蓬莱时,问澹台莲的话。
“我也不认你作师父,只是认你做个师叔,你为什么还要收我”
“因你虽然肆意顽劣,却有几分仙宗之人没有的傲骨,弃之可惜。”
澹台莲面无表情答道,面上全是一派属于修仙者的六根大定。
经年后,在曲遥玷039污澹台莲的那一刻,曲遥压在澹台莲身上,嘶哑着颤抖问向澹台莲“师叔,你既早已对我失望,又为什么不肯放弃我”
澹台莲忍住疼痛,一语不发。
因为
因为
因为,我爱你。
在不知不觉里,早就爱上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节还有个两三章就结束了:3」然后将迎来时大夫的修罗场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