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此刻越发阴沉, 越来越多的乌云聚集在一处。
雪停了,有微冷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降落下来。
开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的,集市上不少人被这雨水激的战栗起来, 之后从口中呵出呵气暖手。
黑袍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跑过集市,穿过颓圮幽暗的小巷子, 终于在一处墙角下蹲了下来那人不停喘着粗气, 可喘出来的气根本没有一丝温度, 滴下来的雨水遇上他的气息,几乎能凝聚成冰。
“功亏一篑啊功亏一篑”
墙头上, 一个清清冷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是我火候不够啊, 算错了债。”那声音叹息着感慨“我看曲遥他为了你那是披荆斩棘, 赴汤蹈火想来是以为他对你的感情如山海一般不可计量所以他势必不会在乎你现在的样子, 就算你早已肉身腐坏, 毁去容貌,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变成了鬼他也甘之如饴, 断然不会嫌弃你。”
“结果呢还以为你们能破镜重圆再续前缘呢我这边小旗和唢呐都预备好了,谁知道人家另有新欢了有新欢了”
身披一袭黑色衣裳, 脸上亦蒙着覆面。这段话里带着一股浓烈的京津口音, 语调平仄里全是一股麻花味。黑衣人说到此处, 两手一摊, 仿佛在说书唱戏一般, 偏那声音又欠揍的很, 没有一丝同情或是悲伤,全然一幅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情。
“这只腐骸肉尸蝶用在你身上委实可惜,原以为我用这小蝴蝶将你复活后能凑成一对苦命鸳鸯功德无量结果呢结果呢我这是干嘛呢”
“时大夫啊,你这个萝卜刚出坑没多久,它就让人给占上了”
黑衣人似乎还嫌不够, 在人伤口撒盐也就算了,还非要撒一把孜然。
墙角下的人似乎僵在原地一般,半晌没有动作。
良久之后,时元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自腰间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镡上,刻着一句歪歪扭扭的诗来,时元静静地看着那匕首,雨滴一点点滴在字上,似乎想将一切痕迹都抹平。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这把名叫“齐眉”的匕首,是曲遥送他的。
这些字,是曲遥当年亲手刻下的。
曲遥将这匕首送给他的那一幕,时元还记在心头。
“时大夫,我是个穷人,自当配不上你当世医仙。我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大约就是这把名叫齐眉的匕首。”
那时曲遥刚被时元救活,他将那把名为“齐眉”的匕首递给他,挠挠头苦笑道“此乃是家师唯一的遗物这刀倒是把好刀,切个菜削个果皮还是很好用的虽然定情信物送匕首这事儿于理不合也不甚吉利你等我日后有钱,必买拉上几车金银珠玉补给你作聘”
时元接过那匕首,取下刀鞘,登时寒光凛冽照亮了整个屋子。木质刀柄上还留着青年温热的体温,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的,便是那句诗。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你这几笔烂字,真真是将这匕首糟蹋了。”时元别过微微发红的俊秀脸庞,轻声说道。
后来,后来时元记得,这把匕首,亦是他用来自罚的。
激他师父发现了他与曲遥的私情,大怒之下竟直接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时元不愿,他师父便以将他逐出师门作为要挟。
而被桃溪涧逐出的医者,需自断一根手指,以便还了师门之恩,从此刻起,不能再为患者施针。
时元没有考虑太多。
他直接允了。
后来,后来
只是当时已惘然。
时元再睁开眼睛,便已然是在望归山焚心冢坟土之中。
他抬起手,那已经腐烂的肉身上爬满了蛆虫,身下是腐臭的尸液一切症状都表明他已经死了,可他却居然恢复了所有意识
时元没有五感,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蛆虫,竟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眼前所有的景象甚至都没有任何色彩,而是一片黑白。
在那黑白色的世界中,一个黑衣男子正拿着碱水一点点替他抓走那些可怕的虫子他的手边是一个巨大的银盆,时元时元惊恐地看向那银盆之中
他是生前曾是大夫,即便眼前一切失去了所有色彩,可那银盆中的东西,他断然不会认错。
银盆中,是一张张新鲜的,刚刚剥下来的人皮。
“时大夫您可别乱动,再忍忍。”身旁那个黑衣覆面之人嬉笑着道“你这肉身基本上都已经烂掉了,一会我还得用这些人皮给你缝出来一张脸。”
“你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即便已死,时元依旧抑制不住心中恐慌,他用那已然腐烂的声带颤抖着大声质问。
“别怕呀时大夫。”那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笑道“我复活你,是为了带你去找你的曲遥。”
曲遥曲遥曲遥
一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元愣了愣。
那一瞬间,腐坏的心脏似乎有了心跳,干涸的皮囊滑下泪珠。
“腐骸肉尸蝶”那黑衣覆面之人看着手中那只从茧袋内缓缓爬出的蝴蝶轻笑道“这种蝴蝶可不容易找,相传是要在阴气极重,尸气极盛之地,以将死之人的血肉与腐骨做养料才能养出来。这蝶蛹极不易存活,得听着死人的叫声,喝着死人的鲜血才能长大,可等到破茧之后,便可唤回死者意识,能将亡魂从地狱里召唤回来啦”
黑衣人将手指上的蝴蝶放入时元尸首的肋骨处。
那蝴蝶似乎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触角一伸,便生生爬了进去
“现下这只小宝贝,可就在你的胸腔里你可得好好利用它啊时大夫。”
黑衣人桀桀地笑起来,那笑声阴森的如同乌鸦一般。
时元颤抖着低下头去,果然,在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停着一只极其诡异的蝴蝶,它煽动着赤红色的翅膀,鳞粉散落,仿佛滴下的鲜血。
时元顿时大骇,他想要呼救,可此刻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发声。下一秒,惊恐万状的他看见那黑衣人自鱼皮袋中掏出一根银针,自盆里拿出一块人皮,对比着时元的脸型,仔细地裁剪起来人皮下连着的脂肪和血管,便簌簌地掉落在地。
“我尽量给你缝的漂亮点。”黑衣人笑道“若缝的不漂亮,你可怎么勾引魅惑你的曲遥呢”
时元发疯一般自那泥土中起身想要逃开,却被那黑衣之人死死按进黄土之中。
“不曲遥遥遥”
“救命救我”
时元绝望的眼中,全是那青年的影子。
那些沙哑的,绝望又卑微的呼救,最终被黑衣人死死扼进喉咙里,被漆黑无边雨夜所掩盖。
四个时辰后,时元自那坟茔之中机械般地支起了身子。
他浑身上下被各种人皮密密麻麻用粗针和鱼线缝在了一起,那黑衣人又从不远处端来一盆连着头皮血淋淋的头发将它们搓麻绳一般系在一起,再一缕一缕织进时元的头皮里。
“没办法,我这手艺也就到这步了。”最后,那黑衣人端详着浑身都是缝痕的时元满意地点点头,递给他一面镜子“你体内脏器都已经腐烂了,所以我都替你扔了,现在你身体中最有用的便是那只小蝴蝶记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蝴蝶死去,要不然你这违逆天道活下来的人便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呦”
眼前毫无色彩的时元在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时,登时吓得将那镜子扔到了地上
“不不”他抱着头,痛苦地颤声道“这不是我不是”
那张曾经清冷俊朗的脸上,如今尽是可怕的缝痕,一道狰狞可怖的长长的伤疤自额心的神庭穴起,一直向下蔓延至印堂又拐到下颌骨,几乎将那张清朗俊秀的脸撕裂时元的脸此刻像极了一个被各种布料七拼八凑起来的破碎的布偶可怕的缝痕和青紫色的针印在伤疤上,像是在嘲笑这从地狱被强行唤醒的人一般。
不人不鬼。
这张脸,真的是不人不鬼。
“你为什么要唤醒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时元嘶吼着颤声问道。
“为什么”那黑衣人歪歪头,想了片刻后嘻嘻笑道“为了把你和曲遥凑一对啊”
“走,我现在就带着你去长白山下,找你的情哥哥曲遥遥,这会子,那个泡在池子里的怪物应该已经被曲遥用震旦杀了。”
那黑衣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愉快地感慨道“放心时大夫你自卑个什么曲遥他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因为你这张脸就嫌弃你他为了救活你,居然傻到九州八荒一点点去搜集陨生玉的碎片,为了这,他可是吃了十足的苦头不管你变成什么,他对你可都是情之所钟不死不休啊”
“曲遥遥遥”
时元捂住脸,哆嗦着弯下身子。
时元开始拼死想要回忆起那个雨夜,桃溪上下是如何被灭的门,而他自己又是如何死去的,可无论他怎样回忆,关于那一夜,他的脑海里始终都是一片空白。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杀了我又灭了桃溪涧满门”
时元颤声道。
他想报仇,可这仇竟无处可报。
黑衣人听罢,微微一愣,之后笑道“这事儿我哪里知道仙宗静肃庭把你们桃溪涧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查出来的事儿,我哪能知道我要能知道,我就踹了谢景奕,自己当仙宗大宗主了。”
“那你为什么复活我””时元崩溃地问道。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我两遍了。”黑衣人无奈道“怎么你们当大夫的都这么喜欢刨根问底”
“我这是日行一善啊。”
黑衣人轻笑着,声音突然放低,说出了一个极诡异极扯淡的答案。
就这样,他们二人开启了去长白宗的旅程。
于此同时,天色已晚。荒山野岭的山脚下,正在向允卿门方向行驶的三人正在安营扎寨。曲遥心事重重,他将那把碎剑震旦放在膝边,蹲在小河旁边,盯着河里几条小银鱼出神。
“曲遥”
突然,昊天镜自他怀中飞出,猛地化成人形,脸色铁青地呼唤他。
“怎么回事”
曲遥给吓得一个激灵,白了他一眼。
“殒生玉殒生玉它”昊天镜颤声道
“殒生玉怎么了”曲遥伸手掏进怀中,两枚碎块安然无恙。他一脸茫然地望向昊天镜“这玉不好端端的在这么”
“我说的是剩下的殒生玉”昊天镜的眼中猛地泛出赤金色的光,他神情端肃冷然的可怕。那幼童望向曲遥,颤声道
“剩下的殒生玉碎块,已经被全部集齐了”
曲遥猛地一个震悚道“你说什么”
“有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集齐了剩下的全部殒生玉碎块而这个人,我占算不出曲遥”
昊天镜铁青着脸色颤抖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个人,是除了你和白秋涯之外,第三个凌驾在了天道之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一个细节就是曲遥给时大夫的定情信物,这个信物之前没有写,现在已经在第二章和第三章补出来了跟宝贝们说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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